距离男孩下山已过去很久,倾霜海视野内的景色还停留在一个地方。身体的主人不知站在原地有多久,山峰吹得他雪白的衣袖翻飞。倾霜海余光赫然瞥到一抹浅淡阴影,自他脚边凝成形状,慢慢竟似一个颀长人影,却仍是模糊,连五官都没有。
他能清楚感受到身体主人波涛起伏的情绪,说不出到底是悲悯还是感伤。过不多时,从自己口中,逸散出无比低落的语声,音色极其柔和动听,却略显悲痛,带着一种渴望他人解答疑惑的茫然,喃喃细语道:“我不愿见任何一人身受灾殃,可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仿佛被一记闷锤击中心口要害,倾霜海顿觉呼吸急促,几乎喘不过气。这不是他本身感受,而是附体之身传来,他被迫与之产生了一样的情绪。像是在茫茫海潮上遇到了极端天气,倾盆大雨,雷鸣电闪,只有自己独自一人,心情如被雨淋透,潮湿一片。
“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宿主明明在自言自语,可倾霜海却觉得,他是在跟某个人说话。自己刚苏醒就知宿主修为远胜于己,简直无可评估。四周没有任何声音,说明山顶就宿主一人,而对方应该是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的。那么,他是在跟谁说话?难道是自己看到的那道影子?
想着,倾霜海竭力想要将视线放低,但事与愿违,宿主转过身体,重新面朝悬崖峭壁。眼角看落之处,黑影紧紧依附在白衣男子身后,听完他的话,不知是否是错觉,阴影颜色更深了,隐隐颤抖。此刻并无日光,何来影子?如果不是白衣男子自己的影子,又为何会如影随形?倾霜海没觉察到一丝阴寒冷魄之感,排除对方是鬼魂的可能性。
宿主还在自言自语:“我知你要说什么。有些事,还是要去做的。我一直不知自身存在意义何在,看尽了人世生死,岁月流转,本该知晓,此乃定数,我无权干涉。但我又岂能坐视?”
倾霜海看得分明,在他这些话落下后,阴影愈发难安,扭动着想要脱离桎梏,真正化身成人。然而无论他如何挣扎,终究没办法改变原貌,如同被打击到信心,莫名黯淡无光。
白衣人能感受到阴影的存在,他的话也都是对阴影说的。
“你本因我而生,终有一日你会得偿所愿的,又何必急于一时?”
倾霜海还在琢磨这句话含义,眼前忽然走马灯般出现许多画面,速度很快,每次他还没来得及仔细观看,就被新的画面覆盖。周而复始,不断上演。等他回过神,就见硝烟弥漫双眼,血气横行,遍地都是死尸。
他随着宿主视线,放眼望去,从他脚下开始,尸体就如蝼蚁一般,蔓延了整片大地,血水浸透的土地,呈现出斑驳的痕迹。空旷的陆地,寸草不生,唯有僵硬的尸体。白衣人孑然一身,孤独站着,显得茫然无措,他颤颤巍巍俯身,摸着一具又一具躯体,触手的冰冷,让他没来由打了无数寒战。倾霜海感觉内心空落落的,神思恍惚。宿主却仍不知疲倦,走一步停一步。
相似的画面,倾霜海好似在哪儿见过。还没等他想起,就见昏暗的残阳尽头,依稀出现几抹身影。为首之人面无表情,是名青年男子。而在他身后,离他两丈远的,是十多名男女,穿着破烂衣衫,相互扶持,像是刚自一场血腥的战争存活下来。众人小心翼翼簇拥着一名少年,那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多岁,满目仇恨,死死盯着前面的青年。
那青年男子浑然不知,目不斜视地前行。待到看清对方五官,倾霜海着实吃惊不小。若是身体能受他控制,恐怕白衣人定然目瞪口呆了。那人为何长得与师尊一样?
倏忽之间,倾霜海想到一个人的名字,木重夕,他的师尊名讳不就叫重夕么?这么说来,头先在山崖遇见的那个男孩,就是自己师尊小时候?宿主的身份又是何人?
师尊,不,应该说木重夕的目标正是白衣人。他此刻看着大抵三十来岁,眉眼比之先前多了一层冷寒的沉稳,眸光深沉,全然不像在灵渡山上慈蔼的样子。不曾想,师尊过往竟是如此。
倾霜海忍不住百感交集。
眼见木重夕停了下来,宿主检查完一具躯体,并未起身,抬头怔怔与之对望。
木重夕似是知道他在做什么,道:“不必做徒劳无功之事,我确认过,都死了,没有一个活着。”
白衣人沉默不语。
木重夕居高临下打量着他:“我相信你是唯一的真神,你想拯救这些死去之人?我奉劝你还是不要这么做。”
此时,后方人群中,那名被仇恨怒火填充心间的少年突然爆发,冲上前,指着木重夕,破口大骂:“你……杀人凶手!是你害死了我阿姐,害死了我的族人,这些人都是你害死的!”
木重夕已经习惯被他这般指着鼻子骂了,不以为然,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有否认么?”
少年瞪大眼,怒道:“你……”
一名老人忙过来拉住他,小声道:“少主小心,离这个人远点。”
说着,不管少年的抗拒,将之强行拉到后方,确实远离了木重夕所在。
木重夕视若无睹,听而不闻,脸上表情不变,一派冷然淡漠,缓缓道:“我知道你们恨我,想当年,我的阿姐又何尝不无辜?你们毒神一脉,造就的冤孽未必就少了。”
那少年闻言,气得脸都红了,大叫道:“我阿姐从未亲手杀过一人!”
木重夕转头,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句道:“她是不曾杀人,那她研制的那些毒药,难道没有流传出去,间接害死多少人,你又知道?”
少年被他咄咄逼人的口气震慑住,干瞪着眼,无法反驳。老人紧紧拉着他手,怕他激动。饶是如此,少年身体依旧抖个不停,眼眶充盈着泪水,泣不成声道:“那……那不是我阿姐的错……”
木重夕:“你难道没听过一句话,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尽管人非是你阿姐所杀,却也难逃关系。我也有阿姐,她就是被你阿姐毒/药害死的。”
木三月是在为患毒之人诊断之时被误杀,推及源头,确与毒/药研发者有关。
少年拼命摇头:“不,不可能!我阿姐之所以配毒炼毒,是为了替我找寻解药。我生来血液就含有剧毒,多年无解,身边人都不敢随意靠近我,阿姐是为了帮我解毒,让我恢复正常人体质,所以潜心钻研,她从无害人之心,外界对她冠以毒神之称那是外人自发之举,我阿姐从不在乎这些虚名,在我心中,阿姐最是善良不过。可是,你却设计暗害了她!我要杀了你为我阿姐报仇!”
木重夕冷笑道:“你觉得你阿姐无辜?那我死去的阿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