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倾霜海全身紧绷,凝神注意外面动静。奇怪的是,他听了片刻,并没听到任何声音。倒是察觉环住自己的双臂不知为何隐隐颤抖,显然佐千秋比他还紧张。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在他心里,佐千秋是那种即使天塌了,也能临危不乱,镇定自若之人。怎会因小小的动静慌张?
越想越不对劲,他自佐千秋胸膛抬头,待要询问,忽觉一阵强烈眩晕袭来,意识正在被抽离。他嘴角动了动,徒劳无功,没有发出半点声息,而且很快,眼睛就重如万钧,沉沉合上,身体一软,老老实实趴回佐千秋怀里。
再次醒来,是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崖边,远处浮云遮眼,天色阴暗。云层下方,是万丈深渊,冷风刺骨,一阵一阵迎面吹来。倾霜海满头雾水,还在四目游顾,就听到一道哭声从自己身旁发出。他想转头,却没立即做到,而是在双眼将周遭景色尽收眼底之后,才缓缓偏过身。
这一下子,可把他震住,不过他没来得及多想,就见一浑身褴褛,瘦得我见犹怜的男孩,大概十一二岁左右,正趴在靠近悬崖边的地上悲戚地哭嚎。倾霜海见他身体蜷缩,不知是冷还是怎的,兀自抖个不停,断断续续地抽泣。男孩的样子,让他没来由的想到了师弟。对方虽比自己初见师弟之时要年长,可这种完全沉浸在自己悲伤的模样,简直不要太记忆犹新。当即就要走过去安慰。
尽管他很想动,然而身体却没反应,还是那么静静站着。倾霜海吃了一惊,又尝试了几次,都无法支使成功,随即想到,莫非这具躯体主人不是自己?他只不过是鸠占鹊巢,灵魂进入了其他人体内?不无可能,应该说完全有可能。要不然如何解释眼下的状况?虽说一个人的身体只能装下一个灵魂,但修仙之人,也常有灵魂出窍,附身他人的情况。如若被附体之人精气神尚足够,那么窃居的灵魂就无法喧宾夺主,只能作为一名旁观者,却能与原主感同身受。也就是说,倾霜海能看见听见触摸到和感受外界,却不能驱使身体,一切都是被动接受着。为何会这样?
他没有头绪,此时,身体的主人与他刚刚的想法不谋而合,终于往男孩身边走近,慢慢蹲下/身,轻轻拍着男孩肩膀,温声道:“有什么伤心的事可以跟我说说吗?”
落入耳边的音声温润,如细雨微风拂过。
感觉男孩身子一震,像是才发现这里除了自己还有其他人,哭声顿止,抬起头,露出一张泪痕满面,极度悲怆的脸。
与此同时,倾霜海心口一紧,说不出的沉郁,怜悯之心大起。那不是来自他自身的感觉。是身体的主人。
男孩用泪眼婆娑的视线牢牢盯住他,神情由茫然转变为悲愤继而怨恨,啪的一下打开他的手,恶狠狠道:“滚开!”
倾霜海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而原身却只是微微一怔,便又继续将手放在男孩肩膀,温声道:“我不是坏人,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男孩死死望着他,再次打落他的手,用的力道还不小,倾霜海都感觉到轻微的疼痛。男孩边远离他边冷笑:“烦恼?我没有烦恼,我只是恨,我恨你们所有人!”
想不到从他小小年纪的嘴里,竟会吐出这句饱含故事仿佛久经风霜,尝遍世情冷暖的话。不光倾霜海呆住,原主似也愣了愣,更加锲而不舍,用坚定的语气,柔声道:“可以告诉我,你因何伤心么?”
男孩双眼如毒蛇,冷光飕飕,将他当作唯一的宣泄对象,满腔怒火,大叫道:“我木重夕在此发誓,总有一日,我要你们所有人不得好死,我要你们为我阿姐陪葬!!!”
木重夕,木重夕,重夕……
倾霜海咂摸着这个名字,总觉得甚是耳熟,可一时间无论如何又想不起来。在原身耐心的循循善导之下,他终于得知了有关男孩的一切。
木重夕出自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子,祖上世代行医,到他父亲这一代,成了独苗。自小母亲因病亡故,家里就剩他和阿姐还有父亲三人。可是没过多久,他们的父亲也因一次上山采药,被飞来流矢击中,伤重不愈,最终撒手人寰。最后只有他与阿姐两人相依为命。木重夕的阿姐名为木三月,名字由来,乃是当初其父深夜于山巅尝百草,误食毒株,产生幻觉,见天上出现三轮斗大明月,因而便将即将出生的孩子取名为三月,目的是要孩子记住家族行医初衷,救世济人,不求回报,即使牺牲性命,也无怨无悔。他们的母亲,在怀有身孕之前,亦时常跟随父亲上山,有样学样,尝了不少药草,有些蕴有毒素,年深日久,体内五脏六腑都被毒素侵染,虽有父亲研制出的解毒药丹,还是受到损害,伤及根本。是以木三月天生残疾,双目失明,后背发育也跟正常人不一样,成了驼背盲人。有了第一胎的前车之鉴,母亲服食了许多调理身体的药物,木重夕就比较幸运了。
两人父亲死后,家族重担主要就落在了木重夕阿姐身上。木三月谨守家规,继承了父亲遗愿,依旧在乡里悬壶济世。乡邻有些见他姐弟二人一个残废一个年纪幼小,时而嘲笑讥讽也是有的。木重夕每次等阿姐诊断完病人,就会忿忿不平抱怨道:“阿姐明明都免费帮他们治病,还时常跋山涉水去采集珍贵药材,可这些人非但没有感激,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有时我观察他们看阿姐的眼神,总让人不舒服。阿姐,为何我们要帮他们医治?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就好了。”
木三月安抚道:“阿夕,你忘记父亲临走时的叮嘱了?学医之人,为的是什么?”
木重夕:“我知道,我没忘,可是,为了救别人,连自己性命都不顾是应该的吗?父亲母亲,他们就是为了村里那些人东奔西走,尝尽苦楚,最后离去,有几个人上门帮他们送行?我就是想不开。”
木三月轻轻摸了摸他头:“你还小,很多事还不懂。”
木重夕反驳道:“我知道我还小,但我懂,人家说滴水之恩还要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我最看不惯他们对你不够尊重,你可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啊!”
木三月平静道:“我们救人本来就没指望别人报答,只不过是做点力所能及之事。”
在她看来,父亲以往是怎样待人的,她就继续以此行事。而木重夕则不同,他想不通父亲和阿姐的坚持。
木三月眼虽盲,医术却远胜其父,在村子里名声大大噪,而且竟流传到了外边。在木重夕十岁那年,就有几名披甲带刀之人来到他们村里,指名道姓要见木三月。姐弟俩就这样被带去了军神阵营。军神常年带兵出征,麾下士兵死伤无数,急需一名医术精湛之人帮忙。当时木三月盛名在外,甚至被人称作医神。军神得知,于是派人把姐弟俩接了过来。
木重夕和阿姐被迫跟随军神四处征战,见惯了尸横遍野的场面,姐弟俩每天都在新伤患和旧伤患之间徘徊。变故发生在一天晚上,军神的一支亲兵,在与敌人交手时,不小心中毒。活着的人被抬回营帐,已然奄奄一息。木三月寸步不离守着病患,研制解药。她将写好的药方交给木重夕,姐弟俩从小就在一起,木重夕是个十分有用的好帮手,立马着手去抓药熬制。可当他刚走出帐篷没多久,就听见里面传来阿姐的惨叫声。等他返回,就见阿姐倒在血泊,已经气绝身亡。原来中毒的几人,其中一人突然发狂,挥刀乱舞,木三月躲避不及,被一刀砍成两段,当场死去。木重夕站在入口处,呆呆望着阿姐断成两节的身躯,一颗心沉到了深渊。
他无法接受自己的阿姐如此菩萨心肠,却落得这般惨不忍睹的下场,他想不通,就像他想不通为何父母要为他人贡献自己宝贵的生命那样,阿姐的突然惨死,将他推入了更加看不透的黑暗深处。他想,是不是好人都不得好死?上天从来没有好生之德。心中反反复复,只有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还有,他要报仇!一定要报仇!替父母,替阿姐,替他失去的所有,讨回公道!
他首先恨上的,并非行凶之人,而是军神,他与阿姐在村子里虽非大富大贵,却过着可以平凡终老的生活,是军神派来的人搅乱了他们的宁静。军神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他要到处点燃战火,伤人杀人,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争个你死我活?他的父亲也是因为战乱中飞来的流箭重伤不治,明明是他人的罪孽,却要自己的亲人承担。既然都喜欢战争,那就都去死好了。
木重夕咬牙切齿交代了事情始末,眼睛都红了,声嘶力竭哭道:“阿姐她有什么错?”
倾霜海心里叹气:“你阿姐没错,人很好。”
接着不属于自己的声音道:“我……帮你救回你阿姐可好?”
木重夕霍地盯向他,眼中满是怨毒的恨意不甘,半晌,仰头笑个不止,声音里充斥着令人心碎的凄楚,道:“你在说笑么?你以为你是谁?神?死去很久的人想救就能救?神么?这世间就有好几个,什么军神毒神,个个都是神,个个都该死!”
他紧咬牙关,全身颤抖,嘴角渗血,一字一句道:“我会让你们都付出代价的!一定会的!!”
说到这里,擦干净鲜血,起身,往山下走了。暮色渐晚,乌云低垂,冷冽的风吹得他瘦骨嶙峋的身体跌跌撞撞,但他挺直的脊背,如同一棵寒风中坚韧的孤松,始终屹立不倒。
倾霜海有种预感,他会说到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