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皮骤然醒来。
胸膛下,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道疯狂擂动,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血肉,带来近乎窒息的闷痛。臂弯间,拥抱的实感还未完全消散,肌肉记忆般维持着环抱的姿势。可指尖触及的,只有滑落凌乱的薄被,和一片空虚冰冷的空气。
枕畔,空空如也。
没有她散落的发丝,没有她清浅的呼吸,更没有梦中那具柔软温暖、全心全意依偎着他的身躯。昨夜充盈室内的、属于她的淡淡气息,仿佛也被这无情的晨光瞬间驱散,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唯有窗外,真实世界冰冷刺目的光线,蛮横地涌入,将他与残梦彻底割裂。那声“喜欢”,那个轻吻,那份仿佛将全世界都拥入怀中的满足与安宁……不过是一场精心编织的、甜蜜至极的毒药。是陨玉深植的余毒,更是他自己心魔最肆意的狂欢。
他缓缓抬手,指腹无意识地、重重地擦过自己的下巴。皮肤上,只余一片冰凉。梦里那抹温热柔软的触感,早已烟消云散,连幻觉都吝啬给予。
更深的空洞与钝痛,此刻才从心脏最深处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梦醒初时的悸动。那痛楚如此清晰、如此具体,像有一只手攥紧了他的心脉,缓慢而用力地收紧,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在越来越亮的晨光里,一动不动。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又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了红府所在的方向。
许久,干涸的嘴唇微动,一句低哑到几乎无声的呢喃,破碎地逸出:
“……鱼鱼。”
这两个字,在清冷的空气中打了个转,带着前所未有的重量和温度。
那些纷乱纠缠的梦境碎片——初遇时她灼热的注视,祠堂外她蹩脚的借口与温暖的鸡腿,生死关头她决绝的背影,以及昨夜幻象中她坦荡的喜欢与依赖……所有的一切,在此刻终于冲破了他自己设置的重重迷障,汇聚成一个清晰到令他震颤的认知。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常年不化的冰层之下,翻涌的不再是混乱的暴戾或迷茫,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偏执的清明。
他坐起身,不再看那空荡的枕畔,也不再看窗外刺眼的天光。视线扫过自己这间冷硬空旷、除了武器便是孤寂的卧房,一个清晰无比、不容更改的念头,已然如同磐石般落定。
“我明白了。”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褪去了梦醒时的恍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斩钉截铁的冷硬。
他掀被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径直走向窗边,仿佛在对着某个无形的存在,或是隔着重重屋宇的某人,下达一个不容违抗的指令,亦是一个说给自己的、关乎未来的誓言:
“等着。”
“我去给你找来最好的东西,把身子补得结结实实。”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线,那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刀,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决绝。
“然后,我就去接你。”
“接到我身边来。”
晨光落在他挺直的背脊上,将那道孤影拉得很长。昨夜的幻梦已成灰烬,但灰烬深处,一颗名为“占有”与“守护”的种子,已然被那虚幻的温暖彻底催发,破土而出,生出了冰冷而坚硬的根茎。
约莫八点钟,陈皮再次来到了红府那扇熟悉的侧门前。与往日悄然放下东西便走不同,他今日特意早了些,手中提着的不再是随意裹着的药包,而是一个沉甸甸、看得出精心挑选过的锦盒,里面装着几样极难寻摸的温补珍品。
然而,甫一走近,他便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寂静。侧门外,那株老槐树下,一个身影已静静伫立等候。
是丫头。
她今日未着常穿的素色衣衫,而是换了一身颜色略深的绛红色旗袍,外面罩着薄呢外套,手里挽着一个样式简单的小包。晨风拂过,掠起她耳畔几缕发丝。她的脸上没有平日的温婉浅笑,神色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仿佛特意在此,只为等他。
陈皮脚步微顿,随即上前,将手中的锦盒换到左手,如常般,带着对长辈应有的恭敬,不在是以前那种爱慕的眼神,垂眸唤道:“师娘,好。”
“陈皮。” 丫头看着他,目光落在他手中那与往日不同的、显得格外郑重的锦盒上,眼神复杂。她没有寒暄,也没有问他为何而来,只是轻轻吸了一口气,直接切入那注定会掀起波澜的核心:
“你以后……不用再送这些了。”
陈皮一愣,似乎没听清,或是没理解这话里的意思,只是下意识地将锦盒握得更紧了些。
丫头迎着他骤然抬起的、带着疑惑的目光,清晰而缓慢地,补上了那句足以击碎他所有清晨刚刚筑起的决心的话:
“小鱼她已经离开长沙了。”
“哐——当——!”
话音落下的瞬间,陈皮右手猛然一松。那精心挑选、装着珍贵补品的锦盒应声落地,盒盖弹开,里面几株品相极佳的野山参、一匣色泽温润的玉髓膏,还有几包叫不出名字的干枯药材,全数滚落出来,沾染上清晨的尘土。
他却浑然不顾。
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猛地抬头,脸色在晨光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所有血色,变得一片骇人的惨白,眼底方才那点因决心而生的微光骤然被惊怒与难以置信的恐慌吞噬。
“师娘……您说什么?!”
陈皮的声音像是被砂石磨过,嘶哑尖利得变了调。他一步抢上前,手指几乎要触到丫头绛红色旗袍的衣袖,又在最后一刻猛地攥拳僵在半空,手背上青筋暴起。那双总是冷厉的眼睛此刻赤红一片,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是计划骤然落空的暴怒,是难以置信的恐慌,更是某种即将失控的、深不见底的恐惧。
“她去哪儿了?!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明明还没养好!她怎么能走?!您怎么能让她走?!”
一连串的质问,裹挟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濒临爆发的戾气,砸向静立在晨光中的丫头。此刻的他,不像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陈当家,更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眼睁睁看着最重要之物被夺走而濒临疯狂的野兽。
丫头静静地看着眼前几乎要疯魔的陈皮,没有因他的失态而退却,眼中反而掠过一丝早有所料的复杂情绪,那情绪里有关切,有叹息,或许还有一丝如释重负。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能穿透狂躁的清晰力量:
“陈皮,你先冷静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