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冒险将原先的账册留存下来,却不能全带走,只能夹带了其中两本,当作证据。”事情终于连上了,婴宁却还有疑虑,“……可宝船的账册入库时,钱章已经死了。后来这几本又是谁换的?”
看来主客司之内,钱章的遗志仍在无声延续。
两人都有些说不出话。还是婴宁先清了清嗓子,问:“阉党杀人灭口,说明这证据必然对其不利。”
“那也不是你把礼部机要文书揣走的理由。”竹娄子无语道,“有命揣你也没命用啊,放回去。”
婴宁面不改色,将账册从兜里掏出来,塞回原处。
……
漏夜已深,肖指挥却毫无倦意。
他遣去仆从,独自在正堂上坐了许久,也不知想些什么,神色是少有的哀戚。
烛火忽然仰倒,又迅速回正,摇摇晃晃,仿佛责怪来人的鲁莽。鄢将军裹着一身寒气,方冲进屋内便他行了全套的大礼,双膝重重砸地。
“伯父。”她郑重地叩首道,“此去镇海卫,晚辈誓死跟随,别无他愿。”
肖指挥望着她,眼底渐渐染上浓重的失望。
鄢将军却已近乎偏执,大有对方不答应就血溅当场的架势:“晚辈与青刺军一百八十三人,听凭将军调遣!”
“……你不该来。”肖老过了很久才开口,“前日长跪宫门,如今又赌气卸任,哪里有个家主的样子。”
鄢将军猛地抬头望向肖老,后者却神情淡漠,接着道:“你若还有半分骨气,就给我站起来。”
“伯父……”
“站起来!”见晚辈有些慌乱地站起身,肖老这才放缓了语气,“这些年纵容你沉溺于仇恨,肆意妄为,是我愧对你父亲。我本以为你自小长在营中,又在兵马司过了几年,总该知道何为军令如山。”
“如今想来,是我看错了人。”
一句轻飘飘的言语却带着决裂之意,仿佛五雷轰顶。鄢将军身体有些摇晃,仍执着道:“我必须回去。”
“你回去,叫鄢氏世代背上违逆的罪名?”
“义勇乡兵而已。将军是不愿用,还是不敢用?”鄢将军言辞也激烈了起来,“朝廷从未予我实职,在那些人眼里鄢氏早已死绝了!我便是为报私仇又能如何,除了私仇,我们还剩下什么?”
肖老一时陷入沉默。她是个聪明孩子,鲜少展露如此过激的态度。实际上若能抛开一身戎装,他也不愿意如此冷血无情。
“肖伯伯,那日您曾问晚辈,我们究竟为了什么卖命。”
鄢将军整理好情绪,深深地呼吸,最终道:“为国朝安定,为鄢氏荣光。从前我以为鄢氏的荣光便是为君尽忠,可父亲他死得屈辱,我再骗不了自己。鄢氏世代以战死为荣,是为天下百姓卖命,而不是为了一纸诏书。”
“大胆!”
“若肖将军不收,青刺军也会自行开拔。”鄢将军最终向他躬了躬身,面无表情道,“届时相见,便各凭本事吧。”
说罢她转身就要走,肖老忍不住叫道:“站住!”
鄢将军脚步一定,却并未回头。
“……你父亲所思所恨,我又何尝不明白。”肖老终于松了双肩,一下子便瘦小了不少,“你自小思虑周全,可我区区一个兵马司指挥怎会领命出征,你就从没想过吗?”
鄢将军心下一动——的确,肖老早年也狂妄过,是遭到排挤才沦落到兵马司来的。按理说,如此要紧的抗倭行动,是怎么也论不上他的。
“虽然消息还没传出去,我还是同你说清楚吧。”肖老深深叹道,“如今留守京中,才是你头等的使命。”
原来短短几日之间,辽东马市动荡突起,女真诸部频频挑衅,恐不日便有大动作。
而饶州、荆襄等地的乱民也忽然卷土重来,大肆扩张、占山为王。
仿佛一夜之间便已烽烟四起,百姓却一无所知,反倒叫这场狂欢变了滋味。
肖老道:“你要明白,此时正是用人的时候。说句不该说的,只要哪边战局出了岔子,圣上早晚都会想到你。”
鄢将军明白他的意思,却依旧不认同:“他不会。”
“你不能这样揣测……”
“家父是如何含恨而终,伯父与我都清楚。”鄢将军平静道,“父亲犹此,何况是我。”
肖老或许知道她受了排挤轻视,然而没有亲身站过这个位置,便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实际上她自小就不是个守规矩的,是为了能上阵杀敌,才向重重军法低了头。因为无规矩不成方圆,也因为她全然信任父亲的支配,从未生疑。
“伯父,事态也许比您想的还要复杂一些。我的时间不多了,只怕错过,做鬼也不能甘心。”
二人相对无言。鄢将军眼看着老者的神色逐渐松动,又很快恢复了坚定。
肖老最终还是对她摇了摇头:“天下不只有镇海一卫,两京十三省的百姓也是百姓。这一点,你该好好地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