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的祥和的确没能持续太久。各衙署上值重开的当日,一种似有若无的紧张氛围便弥漫在朝野上下。这种紧张很快便蔓延至民间,也不知是怎样的流言叫百姓关门闭户,连平日里生意最好的包子铺前都冷清了下来。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因刘应节获罪,小赵也终于要被释放了。
这日天还没亮她便惊醒,再无法入睡。
诏狱无日夜,她所在的牢房却有道狭窄的天窗。小赵还以为狱中犯人大都是这样的条件,也就觉不出日光的可贵了。
这段日子她心下总不安定,仿佛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小赵坐在墙根下,望着天窗之外一丝丝地亮起来,冷风带着清晨特有的气味灌满整个房间。
“赵氏,你可以走了。”锦衣卫敲响牢门,为她解开脚镣,“有人在等你。”
是先生。小赵这才不自觉露出点笑意。
然而跟着狱卒走了许久,她才意识到诏狱竟有如此阴暗逼仄。火把隐隐能照亮两侧牢房内的情景,她起初只以为是一些布料胡乱堆叠在一起,待看清了才发现,那些竟然都是挤在一起取暖的活人。
小赵不敢多嘴,又实在忍不住好奇。她左顾右盼的样子很快被狱卒察觉,喝道:“低下头!”
小赵连忙照做。然而狱卒一嗓子惊醒了不少囚犯,有人呻吟,也有人不耐地啧舌。
她还听见有人不断搓着干燥皮肤,试图获取一点热度。这与她原先的想象大相径庭,小赵下意识便觉得庆幸,又难免歉疚,脑袋埋得更深。
漫长的黑暗过后,视线终于开阔起来。小赵看见了诏狱紧闭的大门,她知道先生就在门外等着自己。她连忙甩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推了推脸颊,摆出个笑脸来。
“能从这里出去的人不多。你要改过自新……狱卒一顿,又改口道,“你要老实本分,莫要再自找麻烦了。”
小赵很轻地点点头。狱卒向守卫示意,牢门这才缓缓启开。透过门缝,她果然看见先生站在不远处笑眯眯地望着自己,眼里满是赞许和疼惜。牢门尚未完全打开,小赵便忍不住加快脚步向外奔去——
踏出阴影的瞬间,脚步踩了个空。
小赵跌了个大跟头,愕然地抬起头,发现自己倒在一片干巴巴的黄草之上,仰头万里无云。
“来啦!”竹娄子驾着车,十分欢快地喊道,“馒头包子你要吃哪个?带汤水儿的没有啊,要到地方才能弄。”
小赵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栽进了一座载满了草料的板车。茫然四顾,四周尽是白雪覆盖的农田。
“我不饿,多谢。”她竟也不觉得害怕,刚问了一句,发现被车辙刺耳的巨响盖了过去,只能改成大叫,“你是谁啊!先生怎么不在?”
竹娄子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你们这么叫他啊。教书育人的才叫先生,他认字儿吗他。”
小赵下意识便驳:“先生文才可高了……”
不对。
她憋了口气,又道:“你到底是谁啊。”
竹娄子笑道:“还操心这个啊。万一我是坏人呢?”
那的确也是没什么办法。小赵静了片刻,才终于转过这个弯儿来:“……你就是先生说的妖道。”
“哟!他这么叫我啊。”竹娄子的声音听起来依旧轻快,打趣道,“对喽,妖道现在就拐你去庄子上做农活,嫁个懒汉生儿子。”
然而小赵并不能懂她的威胁,困惑道:“我还小呢,怎么嫁人?”
竹娄子这下没话了。她轻轻抽了下牛臀,短鞭指向不远处的农庄:“抓稳坐好了——哦咧咧咧咧咧咧!”
……
青天白日,活生生的人竟消失在众人眼前。诏狱上下一片大乱,就连白狐也有些意外。
他将灵识放得很远,试着寻找小赵的气息,却一无所获。
婴宁的那一刀的确叫他吃了个大瘪,否则那妖道哪有和自己斗法的份儿。白狐忍不住有些牙痒,吐出好几口浊气才稳住心绪,转身离去。
好在小赵的使命已经完成,全须全尾地还给她,就当是做个人情了。
虽然能暂且咽下这口气,可被摆了一道的感觉依旧让他感到失控。白狐面无表情,快步绕过一名凑上来的乞儿。
乞儿本欲言又止,见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又回了脑袋。
其实白狐并非不记得对方。这些日子每每路过,他都会给对方几个铜板。然而人有言升米恩斗米仇,想必今日之后,那份可笑的感激也会不复存在了。
白狐冷笑,并无更多在意。乞儿望着他消失在拐角处,挠了挠头。
他将双手在肚皮上擦了许多遍,直到露出皮肉本色,才朝另一名过路的面善老者伸出了手。
……
鄢氏庄园。
小赵坐在桌边,斯斯文文地吃完了一碗馄饨,毫无半分急切之意。
婴宁躲在远处巴巴望着,只敢露出双眼睛。
“你也有这种时候。”竹娄子端着筐糖饼,拍了下她后脑,“心就这么虚?”
婴宁摆手打发她走:“你不懂。无论如何,她爹因我而死是事实,这道理辩不清楚。”
“小孩儿嘛,你又不是没应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