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相遇。
那一瞬,我十分确定以及肯定,我开始喜欢他了。
那是一双很深的眼睛。
像景德镇深山里未被人惊扰的潭水,平静,幽邃。清晰地映出门口逆光站着的有些局促的我。
时辞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既不热情,也不疏离,只是带着一种沉浸在工作却被打断的空白。
“周老师。”看到是我,时辞笑了笑,眼神也开始变得热情,嘴角弯起一抹弧度。
原来还提前了解过我么?
这三脚猫功夫被称为老师,我还真挺不好意思的。于是我跟他客套:“别那么叫,太有距离感了。”
“我和你同龄,叫我周茂行就好。”
有些出乎意料地,时辞听到我的名字后,略微思考了一下,又道:“夫维圣哲以茂行兮?是这个意思么。”
“嗯。”
好有文化好聪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是修复组的周茂行,这是您要的明代空白期几件典型器的胎釉成分分析报告。”从花痴里走出来,我才想起来把资料交给他。
资料夹的硬壳边角硌着我的指腹,有点疼,这种真实的痛感,这才让我稍微镇定下来。
“多谢。”时辞翻开封皮,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起。
他拿起工作台一角随意丢着的几块青花瓷片,那是我昨天下午从库房深处翻找出来,特意送来给他做参考的几片典型明代中期纹饰碎片。
他捏起其中一片边缘锐利的碎瓷,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仔细看了看釉面下的青花发色。
时辞那专注的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釉层,和数百年前的窑工们对视。
好帅。
几秒钟后,时辞放下瓷片,指尖无意识地在资料夹上那份关于钴料配比的数据栏点了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这份报告里,0329号样品的釉料配比推测,错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错了?”
“嗯。”他拿起另一块稍小的碎瓷,两指捏着,指腹上的茧子摩挲着光滑冰凉的釉面。
“你看这片花瓣边缘的晕散,还有积青处下沉的深蓝铁斑。典型的苏麻离青料特征,但发色偏紫灰,钴料提纯不够彻底,混入了杂质,且窑温控制不稳,导致铁斑析出不均。”
“报告里推测的钴料配比和烧成温度,模拟不出这种效果。”
他顿了顿,目光落回资料上:“明代的钴料,特别是官窑用的苏麻离青,不是这种均匀的、呆板的蓝。它是有呼吸的,活的。”
时辞指间的瓷片,那片幽蓝的花瓣边缘,晕染开的紫灰色泽,像一片小小的忧郁的云,倏地飘进了我的眼底。
啧,叽里咕噜说什么呢,听不懂,好帅。
2015年4月5日 星期日 晴
难得的春日暖阳。
项目推进的速度比预想中快,这几乎全赖于时辞那双仿佛被神明亲吻过的手,和他脑中那些关于青花烧造的知识。
他像个不知疲倦的精密仪器,把古籍里晦涩的记载、故宫库房里沉睡的标本、以及周氏代代相传的秘方与手感,不可思议地融合在一起。
今天,复烧的关键一步到了——试烧第一批泥料配比调整后的素坯。
成败在此一举。
整个项目组的气氛都绷得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午后,工坊里只剩下我和他。
巨大的电窑预热着,发出低沉的嗡鸣,空气被烘烤得干燥而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