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被晒得发烫,沈之瑶却浑然不觉,她抱膝坐着,木棍在青砖缝间划来划去,蝉鸣声像张密不透风的网,罩得人透不过气。
裙摆沾了灰,她也懒得拍——反正没人会像父王那样,边嗔怪边亲手为她拂去尘土。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
阴影突然笼罩下来,沈之瑶眯眼抬头,看见沈之珩逆光而立,朝冠还未摘下,十二旒玉藻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影。
她随手扔掉木棍:"看天。"
"看天?"沈之珩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碧空如洗,连片云彩都没有,只有一轮白晃晃的日头。
"看岁月缓缓流淌啊。"沈之瑶托腮轻笑,阳光在她睫毛上跳跃,不过一个春天,她的脸蛋竟瘦出了清晰的轮廓,曾经圆润的杏眼如今眼角微挑,像极了画像里的先皇后,她早逝的母后。
沈之珩怔了怔,撩起衣摆在她身边坐下,玄色龙袍铺陈在石阶上,金线刺绣硌着她裸露的脚踝。
"王妹何时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他故意打趣,目光却落在地上那团涂鸦上——依稀能辨出是个男子轮廓,衣袂飘飘的模样。
沈之瑶慌忙用裙摆盖住涂鸦,耳尖泛起薄红:"我在想...以后的意中人什么样。"
"咔"的一声,沈之珩腰间玉佩撞在石阶上,他面不改色地拾起:"哦?说来听听。"
"要脾气好,疼我..."沈之瑶眼神飘向远处,指尖无意识绕着衣带,"像父王那样最好。"
她说得认真,没注意到兄长陡然绷紧的下颌。
沈之珩凝视她侧脸,"会的。"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干涩得陌生。
一阵热风吹过,带来茉莉的香气,沈之珩忽然想起正事:"之前你和嫔妃们...都聊些什么?"
"你呀。"沈之瑶转头,笑得狡黠,阳光穿透她耳垂上的明月珰,在沈之珩衣襟投下晃动的光斑。
"朕?"沈之珩心跳漏了半拍。
"嫂嫂们盼着你去呢。"沈之瑶眨眨眼,"尤其是林婕妤,天天绣香囊..."
沈之珩愕然,他设想过无数阴谋,却没想到是这种女儿家心思,紧绷的肩膀不自觉放松,喉间溢出一声低笑:"她们倒是有心。"
"三哥多幸福。"沈之瑶随手摘了朵石缝里的小野花,别在兄长冠冕玉藻间,"那么多美人就争你一个。"
幸福?沈之珩怔住,这个词太陌生,陌生到需要反复咀嚼。他想起自己与母妃在冷宫艰难度日的那几年,想起暗卫递上的染血密报,想起午夜梦回时枕边的冷硬玉枕...最后想起的,是登基那日镜中的自己——二十岁的面容,眼神却已苍老如暮年。
"是啊...幸福。"他机械地重复,指尖碰了碰那朵颤巍巍的野花,多么可笑,这竟是第一次有人把这个词与他联系起来。
沈之瑶忽然凑近,带着茉莉香气的发丝扫过他脸颊:"三哥眼睛红了。"
"风大。"沈之珩偏过头,十二旒玉藻晃动,遮住骤然湿润的眼眶,那朵小野花随之掉落,被他不着痕迹地踩入阴影。
蝉鸣突然停歇的刹那,沈之珩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叶:"有时候,我宁愿生在寻常百姓家。"
这句话让沈之瑶指尖一颤。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三哥——眉宇间那道常年紧蹙的竖纹舒展开来,眼底浮着层薄雾,像是透过她看向某个遥不可及的梦。
鬼使神差地,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做什么?"沈之珩惊得后仰,冠冕玉藻哗啦作响。
指尖还残留着触感,比想象中柔软,沈之瑶收回手:"三哥辛苦了。"
日影西斜,照在沈之珩骤然泛红的耳尖上,他怔怔望着妹妹,那双总是盛着狡黠的眼睛此刻清澈见底,倒映出自己模糊的轮廓,多少年了?自从母妃去世,再没人看穿他伪装下的疲惫。
"你长大了。"他轻声道,嗓子发紧,那个会往他砚台里掺胭脂的小丫头,何时学会了用这样温柔的眼神注视他?
沈之瑶折了根草茎在指间缠绕:"宫里人都不容易。"
草茎"啪"地断开,沈之珩看着断面渗出青涩汁液,忽然想起登基那日,龙椅扶手上也有这样的痕迹——是太子挣扎时指甲抓出来的,那个最爱朝堂上高谈论阔,私下又爱吟诗作赋的少年,临终前看他的眼神像在看恶鬼。
可他不怕,纵然踏过遍地尸骸,最终坐在皇位上的终究是他,那些曾把他踩在脚下不以为意的人,如今或死或求,总好过下地狱的是自己。
"我是天下第一富贵闲人吧?"沈之瑶突然笑问,打断他的恍惚,阳光为她睫毛镀上金边,眨动时像蝶翼轻颤。
沈之珩胸口郁结蓦地散开:"是天下第一可爱闲人。"他忍不住伸手点她鼻尖,这个动作太自然,仿佛回到她还是个奶团子的时候,"想要什么,三哥都给你寻来。"
话音未落,两人俱是一怔。
同样的承诺,先王说过无数次,沈之瑶眼眶发热,不自觉靠上兄长肩膀,龙涎香混着墨香涌入鼻腔,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不知是朱砂还是别的什么。
"王妹..."沈之珩浑身僵硬,少女发顶擦过他下颌,柔软得令人心颤,他想推开又舍不得,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不是小孩子了。"
"我回来后还不够乖吗?"沈之瑶闷声反驳,呼吸透过衣料熨在肩头。
乖?沈之珩几乎要笑出声,昨日暗卫来报,她翻墙出宫逛西市,还在茶楼听说书人讲《将军擒龙》——那故事里被斩的恶龙,影射的分明是他这个弑兄夺位的暴君。
"私自出宫不算任性?"他压低声音,满意地看着妹妹猛地坐直身子,"若有个闪失..."
"你怎么知道?"沈之瑶瞪圆眼睛,活像只受惊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