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令从没想到小美人看着不谙世事,张口就是痴男怨女,死去活来。可是这样的故事从谢竟嘴里说出来,又一本正经得像哪位大儒新作的文章,干巴巴,叫人一时语塞。
噎了良久,陆令从才试探地问道:“......就没了?”
“就没了。”谢竟笃定道。
随即他自己也觉出,这样平铺直叙大概难以打动眼前这位殿下,便又添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他们是这般发愿的。”
这几句直白,饶是陆令从讨厌读书,半蒙半猜也大概能懂什么意思,当下倒缄了口,只是用手绕着衣带打旋儿,不知暗自琢磨着什么。
谢竟的祖父、父亲都只娶了一位正室,他打小没见过三妻四妾的家是什么样子,这故事就只是当故事讲,便也很难理解,陆令从的沉默从何而来。
半晌,陆令从才开口,笃定道:“管他是坚顽如石还是易碎如玉,左右我日后只认一个人,认定了便是一辈子再不变的。”
他似乎仍嫌不够,又强调:“天打五雷轰也甭妄想拉我回头。”
谢竟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发此毒誓,觉得十分可笑,又有点诧异于他的斩钉截铁、毫不犹疑,只好附和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便是那人的福气了。”
午后雪积起厚厚一层,陆令从好了伤疤忘了疼,撺掇着谢竟,提溜着陆令真,悄悄从后门跑出偏殿,到庭中去堆雪人。
他不敢堆得太大太显眼,怕皇帝什么时候冷不丁来了,见到不悦,要叫人给扫了,便只让陆令真坐在廊下的蒲团上,预备比照着堆一个小小的她。
陆令真很开心,要求道:“我还要一个猫。”
陆令从瞪她:“让你骑着猫,行吧?”
陆令真一丝不苟地指示:“不要,我坐着,猫蹲我旁边。”
陆令从只好再捏一个巴掌大小的雪猫,给她墩到身畔,又唤谢竟:“你别干站着看啊,搭把手。”
谢竟把斗篷一敞,他还将猫当成个暖炉揣在身前,双手藏进去,像搭了一块毛毯。
陆令从回头瞧见,无语:“哎哟,怎么还抱着它呢?那么喜欢啊?”
谢竟晃了晃猫柔软的躯体:“我要暖手。”
陆令从的水平虽然有限,但其实稍一把陆令真发髻的形状和姿态勾勒出来,就很有几分神似了,小雪人的两只脚伸出来,俨然就是陆令真靠坐在墙边一般。
五官就有些为难人了,陆令从随手拈了两枚石子作眸子,把陆令真惹恼,抗议道:“我的眼睛哪有这么小呀?”
但话是这么说,陆令真心里还是很喜欢的,特地摘下自己的小玉锁,戴到雪人胸前。
陆令从警告她:“你千万记着来收,明儿天晴雪一化可是什么都不剩,再弄丢,那就可笑了。”
雪停了没多久又开始下,只好再回屋去。谢竟和陆令从聊些有的没的,京城有哪些新奇玩意,陈留有哪些新鲜去处,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有时各说各话,就那么缩在偏殿聊了一下午。陆令真枕着猫翻来覆去,把她所有的玩具都祸害过了一遍,转脸发现这两个人怎么还在絮叨。
这在谢竟算是破天荒头一遭。不像陆令从起码有那么一两个发小,他本不是合群之人,故乡虽有不少平辈,可除了祖父母与塾师,也没有人愿意陪着他说上这么多话。
挨到暮色四合,倘再不告辞出宫,路只怕便不好走了。陆令从听到廊下宫人们忙着掌灯的动静,向谢竟道:“求一求你娘,今晚留在宫中跟我做个伴吧。”
谢竟却摇头:“除夕该是阖家团圆,我夜里要随爹娘兄长上街看灯去。”
陆令从的眼霎时亮了起来:“听说玄武湖年年都要放千盏天灯祈福,夫子庙学宫还要挂上满街的灯谜!”
但他神色随即又黯淡下去:“我还都没见过呢。等我十五岁出宫开了府,非要把这些年落下没放的灯都补回来不可。”
此时他大概已经忘记了拉拢谢竟的初衷,只把眼前人当成了刚结交半日、颇能聊得来的新朋友,叮嘱:“到时候要一起啊!”
谢竟搪塞着,与陆令从“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临到走时,两个小的格外黏糊,一个搂着谢竟的腿一个挂在谢竟怀里,谁都不肯撒手。谢竟只好耐着性子捋顺白猫的毛把它从身上扒拉下来,又轻轻拍着陆令真的背把人哄睡着了,才终于得以脱身。
还剩一个大的,其实心里也有点舍不得,但是男子汉大丈夫怎好作依依惜别的儿女之态,便忍着不吭声,眼睁睁瞧着小美人重又将斗篷裹严,走进他母亲撑着的油伞下。
风灯一豆昏黄,晃悠着又将沿永巷远去。
红在漆黑的天幕下其实是暗沉的,失了它原本的明艳色彩,故而也不会有人能想到,多年后统率虎师三万精骑的昭王银甲红袍,是有这一段不为人知的渊源在。
但无法否认,陆令从确实等来了只属于他的告别,一句但见其型、不闻其声的“哥哥”。
谢竟默默说罢,拢紧领口,斗篷被风掀起了半个角。在完全走出鸣鸾殿宫灯的光源之外前,谢竟回眸,最后瞥了一眼,红才心甘情愿纵身入夜色。
只一瞥,便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