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裴掠跪在母亲的床前,第一次直面死亡的狰狞——它像一堵黑墙,碾碎所有温度与声响。
梁婷玉曾是这世上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她掌心残留的体温,她哼过的半截摇篮曲,她满怀爱意的拥抱……如今都随她的离去被撕成碎片,卷入浑浊的浪潮。
窗外暴雨如注,泪水在裴掠脸上汇成冰冷的河。乌云深处传来闷雷,像压抑的恸哭,连一丝天光都成了奢侈的妄想。
裴掠一连三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和闷热的空气作伴,窗帘死死捂着窗户,他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茶不思饭不想。
门外始终没有脚步声。
裴掠有时会恍惚地想:究竟要是怎样铁石心肠的人,才能在妻子自杀、幼子独守空屋的情况下,连续三天三夜不闻不问?
冰箱里的剩饭或许早已馊了,散发出一股酸腐味。裴掠觉得自己的内脏也在以同样的速度腐烂。
而一觉之后,开门声就像是又重新点燃的光,他混沌的脑海里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是母亲回来了吗?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门,拖鞋都来不及穿。楼梯间的冷气冻得他脚底发麻,但胸腔里却烧着一团火。
随后他僵在了转角处。
裴鸿邦西装笔挺地站在那里,身边依偎着一个陌生女人。她涂着鲜红的指甲,正亲昵地整理男人的领带。更刺眼的是她身旁那个男孩——穿着崭新的卡通T恤,年龄看起来比裴掠还要小。
其实裴鸿邦对梁婷玉母子并不好,裴鸿邦是个酒鬼,嗜酒后经常打人,梁婷玉为了保护裴掠一次次遭受毒打,偌大的家里管家成群,却无一人帮助他们母子。
裴掠与裴临之间的关系始终隔着无法虹越的
裴临靠在椅背上深吸一口气,跑车的尾气掀起尘埃,在路上划出一道弧线,摇滚乐吞没了耳边所有杂音,往事的声音却灌满耳廊,回忆的沙漏终于填满,细小的沙粒比任何都难忘。
裴掠盯着水流发呆,那些记忆就像这漩涡,急促的电话铃声像把钩子,将他从记忆泥潭里硬生生拉出来,裴掠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手机屏幕在他瞳孔中亮起,那个很久没出现的备注名正在疯狂跳动——「钢蛋」。
“啧。”裴掠用虎口蹭掉睫毛上的水汽,拇指在接听键上方故意停留了三秒。接通瞬间,他嘴角已经挂上那副招牌的混不吝笑容;“多久没见了,你怕不是忘了我这个兄弟。”
对面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砂纸磨过耳膜,带着那股胡同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糙劲儿:“哪能啊,记着呢。”
这股京腔裴掠再熟悉不过,就像回到高中时期在隧道里搞摇滚、喝啤酒的那会儿;“你还和他们几个在一起吗?”
对面轻哼了一声;“我们四个人中就你一言不合说走就走,现在倒来打听哥几个的下落?” 尾音上扬,带着点烟熏火燎的戏谑,“怎么着,裴大少爷这是在外头混不下去了,打算回来认祖归宗?”
裴掠听着电话那头熟悉的揶揄,后槽牙不自觉地磨了磨。隧道里的回忆像劣质啤酒的泡沫,一股脑涌上来——震耳欲聋的贝斯声,墙上斑驳的涂鸦,还有四个人并排坐在铁轨边抽烟时,畅聊的人生。
“放你娘的屁。”他笑骂;“不过现在确实有点惨不忍睹的程度。”
电话那头传来打火机“咔嗒”一声响,接着是长长地吐息:“怎么着?你还能让人给欺负了?”
“那到没有,就是经历点事。”
“头一回啊,这得多大点事能把我们裴大少爷板倒。”
裴掠不自觉的笑了笑;“有时间吗?见一面吧。”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几秒,只剩下香烟燃烧的细微声响。就在裴掠以为信号断了的时候,听筒里传来啤酒瓶磕在桌面的闷响。
“巧了不是?”对方的声音忽然近了,像是把手机贴到了嘴边,“哥几个正在老地方给老崔补过生日。”背景音里隐约能听见酒瓶碰撞静,还有熟悉的起哄声:“丫又输!喝!”
“等着。”他突然拽过毛巾胡乱擦了把脸,“二十分钟。”
裴掠挂断电话,一把推开卫生间的门,他看到桁易安的身影,突然想到今天要帮桁易安打扫店来着,他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桁易安正往马克杯里倒咖啡,头也不抬地抛来一句:“要出门?”
裴掠扯下衣架上的皮衣,金属拉链在安静的空间里划出锐利的声响。“去见几个老朋友。”他顿了顿,摸了几把兜却什么也没掏出来;“欠你一次。”
桁易安终于抬眼看他;“晚饭你自己解决,我不留饭。”
“不会让你等久。”
发动机轰鸣声中,裴掠单手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摸烟盒,结果摸了个空。“操!”他狠狠拍了下方向盘,瞥见副驾底下有半包□□,估计是桁易安落下的。
被风搅碎的流阳淌在挡风玻璃上,裴掠一路上把油门踩到底,车窗外建筑物迅速飞过却拦不住裴掠的野心,车辆很快来到一处偏僻的地方,几乎荒草萋萋人迹罕至,裴掠推开仓库铁门的时候,钢蛋正蹲在油桶上啃鸡爪子,地上散着一堆啤酒罐。老崔仰着头靠在破沙发上,一副要死了的模样,周弑蹲在角落里修摩托车,满手黑油,头都没抬。
铁蛋这个外号起得毫不夸张,柠檬黄的寸头全靠陆遥出众的五官撑着,整个头和蛋差不了多少。
“操,还以为你死外边儿了。”洛遥把鸡骨头往地上一吐,油手在裤子上蹭了两下,走过来就往裴掠肩上捶了一拳。
裴掠咧嘴笑了下,顺手从桌上捞了瓶啤酒,拇指一顶瓶盖,“砰”的一声弹飞了。他灌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下喉咙,劣质的苦味让他皱了皱眉——比桁易安店里那破咖啡还难喝。
裴掠向别处观察了几眼,八十平米的空间里堆着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靠墙摆着三张掉漆的折叠椅,其中一张少条腿,用砖头垫着;中间是张瘸腿的麻将桌,桌面上烫满了烟头印,边角还留着当年他们用美工刀刻的歪歪扭扭的“傻逼”。
墙角堆着十几个空啤酒箱,最顶上那箱里还戳着半瓶没喝完的燕京。摩托车零件和扳手散在旧轮胎上,旁边水泥地上洇着大片黑乎乎的机油,混着几个模糊的鞋印。
最显眼的是东墙那面发黄的记事板,上头钉着几张褪色的拍立得:裴掠十八岁生日那天,四个人在这喝到凌晨,钢蛋用马克笔在照片上画了王八,现在笔迹都晕开了。板子底下用粉笔写着“欠老崔二百”。
往事种种如流水灌进裴掠的脑袋,这破仓库什么都没变,又什么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