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市无日月,却自有其晦明节奏。当那永恆的昏黄光晕逐渐沉淀,变得如陈年琥珀般浓稠暗沉时,便是市的“夜”了。蜿蜒巷道中,那些售卖琉璃梦境与嘶鸣阴影的摊主大多收歇,只余几盏飘摇的灯笼,映照出幢幢怪影。喧嚣沉淀下去,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源自太古的寂静浮涌上来,笼罩着迷宫般的市集。
在这寂静的最中心,矗立着诡市的心脏——衡律大殿。
大殿并非金碧辉煌,而是由一种无法名状的深色石材垒砌而成,庞然、古朴、沉默,仿佛自亘古便存在于此。石壁上雕刻着无数繁复扭曲的符文与图案,叙述着早已失落的法则与交易。殿门是两扇高耸入昏黄的青铜巨门,其上锈迹斑斑,却又隐隐流动着金属的冷光,门扉紧闭,隔绝内外。
寻常时分,大殿静默如墓,唯有当“交易”的时机降临,门扉才会悄然洞开。
今夜,青铜巨门在低沉的嗡鸣中,缓缓开启一道缝隙。门内泄出的并非温暖光亮,而是一股更深的、足以吞噬光线的幽暗,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沉重得能让灵魂战栗的威压——那是绝对“规则”的力量。
一阵突兀的、机械的嗡鸣与滚轮声,粗暴地碾碎了诡市中心的寂静。
那声音笨重、执拗,带着一种与周遭神秘古朴氛围格格不入的科技感,从一条巷道中传出,越来越近。
最终,一架庞大、精密、闪烁着冰冷银光的全自动医疗床,被推到了大殿门前。它的电机低声 humming,屏幕上跳跃着复杂的生命体征曲线,与周遭的古老石壁形成诡异对比。浓烈的消毒水味和昂贵皮革金属气息,强势地侵入了大殿门前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空寂。
推床的是两个身着黑色高级定制西装、戴着墨镜的壮硕男子,动作精准却毫无生气。身后,跟着一位面色苍白如纸、提着沉重钛合金公文箱的金丝眼镜律师。
医疗床上,管线纵横,如同一张高科技的蛛网,网中央是那具近乎枯萎的躯体——沈万山。
他深陷在柔软的垫子里,蜡黄的皮肤紧贴着颅骨,呼吸面罩上白雾艰难地一起一伏。然而,那双深陷的眼睛却燃烧着骇人的火焰,极致恐惧与极致憎恨交织其中,几乎要灼穿这具腐朽的皮囊。他干枯的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试图抓住虚无。
青铜巨门仿佛感知到了什么,那开启的缝隙悄然扩大了一些,幽暗从中流淌而出,如同活物般触探着外来者。
“进…进去!”沈万山的声音从面罩下挤出,嘶哑而急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余威。
黑衣保镖没有丝毫犹豫,推着医疗床,碾过古老的门槛,汇入了那片深邃的幽暗。律师深吸一口气,压下眼中的惊惧,紧随而入。
门外与门内,是两个世界。
外部诡市的昏黄光晕被彻底隔绝。大殿内部广阔得超乎想象,仿佛自成天地。空气冰冷,凝滞,弥漫着一种如同无数古老契约堆积沉淀后的尘埃气息。视线所及,是无穷高远的黑暗穹顶,其下,无数巨大的、形态诡异的阴影默默矗立,仿佛是沉睡的巨兽,又或是沉默的审判者。
大殿中央,并非想象中的神像或王座,而是一座巨大得令人心悸的青铜天平。
那天平古老无比,遍布斑驳绿锈,却依旧散发着冰冷、绝对、不容置疑的法则威严。天平的两端并非托盘,而是两团不断蠕动、变幻的虚无,一團晦暗如深渊,一團则偶尔流泻出微弱的光粒,仿佛在自行称量着宇宙间某种无形的砝码。
天平之下,一道身影端坐于阴影之中。
他身着宽大的黑袍,材质似布非布,似雾非雾,将身形完全掩盖,只隐约可见轮廓。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清澈、冰冷、绝对理智,如同两颗映照着万古寒星的深潭,正静静地注视着闯入者。他便是这衡律大殿的主宰——谳谲。
黑袍旁,静立着一位身着彩衣的女子——络娘。她的衣裙色彩本该绚烂,在此地却显得异常黯淡,她面色苍白,指尖缠绕着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光丝,眼神低垂,带着一种非人的漠然。
更远处的阴影里,似乎有一个抱着巨大钥匙串的佝偻老妪(钥婆)在打盹,又仿佛那只是一团较深的黑暗。
推床的滚轮声在这绝对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回荡着,最终停在了巨大的天平前方。
医疗仪器的滴答声成为了此刻唯一的节奏。
沈万山艰难地转动眼球,那双燃烧着生命最后火焰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天平后的谳谲。恐惧与渴望让他忽略了这大殿带来的庞大压迫感。
“你……就是……决定交易的人?”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惯有的、直截了当的强硬。
谳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无悲无喜,如同在看一件被送上砧板的物品:“此处衡定万物法则,交易依律而行。一愿一价,绝对等价。汝,欲求何物?”声音平淡,却在大殿中引发细微的回响,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同时复述。
“我要求生!”沈万山几乎是吼出来的,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仪器警报尖鸣,“我用我所有的一切,买命!买我仇家儿子的命!”
他不需要对方回应,积攒的怨毒与恐惧如同开闸洪水般倾泻而出:“我是沈万山!我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富!但我没有时间了!张正!那个杂碎!他抢我的生意,他现在一定在笑!我死了,他就能笑着吞掉我的一切!我不允许!绝不允许!”
他剧烈喘息着,目光癫狂地扫过旁边律师提着的公文箱。律师立刻会意,打开箱子,启动设备。
一道微光射出,在医疗床上方形成一幅不断滚动的全息资产图谱,无数庞大的数字和复杂的结构图闪烁流转,代表着一個足以撼动全球经济的商业帝国。这现代科技的造物,在这太古法则大殿中,显得既渺小又滑稽。
“这些!所有这些钱!产业!证券!统统给你!”沈万山指着那图谱,眼神狂热,“我买张正儿子,张辰,剩下的所有阳寿!我要他立刻死!我要他死!而我……我要活!我要亲眼看着张正痛苦!”
疯狂的愿望带着铜臭与血腥味,在大殿中回荡,却迅速被那无边的寂静吞噬,仿佛一滴污水落入深潭。
谳谲沉默着,那双绝对冷静的眼睛扫过那炫目的财富图谱,最终落回沈万山扭曲的脸上。
“财富,可观。”他缓缓开口,声音如同冰棱相互撞击,“然,强夺他者自然寿数,逆乱阴阳纲常,此愿之重,非此世俗之物可完全衡量。”
沈万山眼中的火焰跳动了一下,急迫地低吼:“还不够?那你还要什么?你说!只要我能活下去,只要能弄死张正那个杂种和他的一家!我什么都给!我的灵魂?拿去!”
谳谲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直视其最核心的存在:“汝之‘存在’本身。”
“存在?”沈万山一愣。
“汝存留于此世的一切痕迹。”谳谲的声音冰冷地阐述着可怕的代价,“汝之姓名,汝之记忆,汝之成就,汝与他人缔结的一切因果关联……所有能证明‘沈万山’此一存在过的印记。契约达成,‘沈万山’将于众生心海中淡去,于历史记载中抹除。汝之帝国易主,功业归予无名之人或汝之仇敌。曾识汝者,将渐次遗忘,直至汝形同虚无。”
“汝纵得长生,亦如无根浮萍,永世孤寂,徘徊于众生之外,痕迹全无。”
彻底的湮灭。比物理死亡更彻底的终极抹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