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市的深处,时间仿佛凝固成一块巨大的琥珀,将光与影都封存在永恒的黄昏里。空气中漂浮着陈旧宣纸、干涸墨汁与某种无法名状的矿物粉尘的气息,它们交织成一种奇异的味道,既腐朽又神秘。
在这迷宮般曲折巷道的正中央,矗立着一座庞然巨物——衡律大殿。它不像人间任何已知的建筑风格,由一种深如夜空的黑色石材垒砌而成,表面光滑如镜,却又刻满了无数繁复到令人目眩的太古符文。这些符文并非静止,而是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地流动,仿佛沉睡巨兽皮肤下缓慢循环的冰冷血液。大殿无窗,只有一扇高耸入昏黄天穹的青铜巨门,终日紧闭,沉默地宣示着其内不容窥探的绝对法则。
寻常时分,大殿静默如亘古磐石,唯有当“交易”的时机降临,门扉才会无声洞开,泄出一丝足以冻结灵魂的幽暗与威压。
今夜,青铜巨门在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嗡鸣中,缓缓开启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门内流出的黑暗如此浓稠,似乎连光线都能吞噬。
一阵细微却执拗的声响,从远处巷道中传来。
那不是脚步声,而是竹杖轻叩石板的笃笃声,缓慢、迟疑,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一下,又一下,敲碎了诡市中心的凝寂。
一个佝偻的身影,沿着青石板路,一步步挪向那扇开启的巨门。
那是一位老者,枯瘦得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在枝头的残叶。他身着一件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藏青色中山装,肘部磨得起了毛边,领口却扣得一丝不苟。他满头银丝杂乱,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都像是被岁月的刻刀深深凿出,盛满了十年乃至更久远的风霜与失意。
然而,他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
它们曾是敏锐无比、能捕捉万物最微妙光影变化的画家的眼睛,此刻却覆盖着一层灰白的阴翳,空洞地、毫无焦点地望向虚无。他是一个盲人。
他的右手紧握着一根磨得光滑的竹杖,探路前行。而他的左手——那双手,指节因长年劳作和可能的风湿而肿大变形,显得粗糙而有力。但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双手的指甲缝里,深深嵌入着经年累月也无法洗净的各色颜料痕迹,斑斓的色块已经与皮肤纹理融为一体,仿佛色彩已不再是外在的附着,而是从他血肉深处生长出来的印记。虎口处有着厚厚的老茧,那是长期紧握画笔磨出的勋章。
他颤巍巍地来到青铜巨门前,竹杖前端触到了那冰冷坚硬的门扉,发出一声轻微的“嗒”。
他停住了。空洞的眼睛“望”着那一道渗着幽暗的门缝,仿佛能感受到其中散发出的、难以言喻的法则力量。他枯瘦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不是出于恐惧,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激动。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中混杂着诡市特有的陈旧气息和大殿门内溢出的冰冷,然后,他毫不犹豫地、一步踏入了那片深邃的幽暗之中。
门外与门内,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外部的昏黄与喧嚣被瞬间隔绝。大殿内部广阔得超乎想象,仿佛自成一片天地。空气冰冷、凝滞,沉重得如同液态的水银,压迫着每一寸皮肤。这里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息,像是无数古老契约卷轴堆积发酵后的尘埃味,又像是亿万次精密权衡后留下的绝对理性的冰冷。
视线所及,是无穷高远的黑暗穹顶,其下,无数巨大的、形态诡异的阴影默默矗立。它们或许是石雕,或许是某种休眠的仪器,又或许根本就是凝固的法则本身,沉默地拱卫着大殿的中心。
那里,并非王座或神坛,而是一座巨大得令人心悸的青铜天平。
天平古老无比,通体覆盖着斑驳的绿锈,却依旧散发着一种冰冷、绝对、不容置疑的威严。它的两端并非传统的托盘,而是两团不断蠕动、变幻形态的虚无光团,一團晦暗如深渊,不断吞噬着周围微弱的光线,另一團则偶尔流泻出细碎的光粒,仿佛在永无止境地自行称量着宇宙间某种无形的砝码。一种低沉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又能直接震动灵魂的嗡鸣,从天平底座散发出来,那是法则运行的声音。
天平之下,一道身影端坐于阴影之中。
他身着宽大的黑袍,那衣袍的材质似布非布,似雾非雾,将他的身形完全掩盖,只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轮廓。他的面容隐匿在深深的兜帽阴影下,唯有一双眼睛,清晰可见。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清澈、冰冷、绝对理智,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如同两颗映照着万古寒星的深潭,倒映着世间一切欲望与代价的本质。他便是这衡律大殿的主宰,法则的执行者——谳谲。
在黑袍谳谲的身旁,静立着一位女子——络娘。她身着一袭色彩本该极为绚丽的襦裙,裙摆上绣着繁复的鸟兽花草纹样,然而在这绝对理性与冰冷的大殿中,那些鲜活的色彩仿佛被某种力量压制,显得异常黯淡哀愁。她面色苍白近乎透明,容颜秀美却毫无生气,如同古墓中走出的帛画美人。她的十指纤长,指尖缠绕着无数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闪烁着微弱磷光的光丝,这些光丝另一端,似乎若有若无地连接着那座巨大的青铜天平,或是更遥远的虚无。
更远处的阴影里,依稀可见一个更加佝偻的身影蜷缩着,怀里抱着一串硕大沉重、样式古老的钥匙,发出极轻微的、有节奏的鼾声。那是钥婆,大殿的守门人,似乎永远沉溺在属于自己的梦境之中。
陈老先生(我们姑且如此称呼他)站在门口,竹杖拄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他虽目不能视,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大殿所带来的无与伦比的压迫感。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仿佛赤身裸体地站在绝对真理的面前,一切伪装、矫饰都被无情剥除,只剩下最纯粹、最赤裸的欲望与代价。
他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扫视”着前方,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竹杖与地面接触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此间衡定万物法则,交易依律而行。”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源自那天平之下的黑影。这声音并不响亮,却仿佛直接在人的脑海中震荡,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与权威,“一愿一价,绝对等价。汝,欲求何物?”
这声音似乎给了陈老先生一丝勇气,或者说,将他从巨大的震慑中唤醒。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契约尘埃味的空气,向前微微挪了一小步,声音干涩而沙哑,却透着一股异样的执着:
“我……我叫陈墨。以前,人们叫我画家陈墨。”他顿了顿,仿佛在品味这个几乎已被自己遗忘的名字,“我……瞎了十年了。整整十年,黑暗,只有永恒的黑暗。”
他抬起那双布满颜料痕迹和老茧的手,茫然地伸向空中,似乎想抓住什么:“可我……我这辈子,画尽了山水人物,得了些虚名,但那都是过眼云烟,假的,空的!我最后的心愿,唯一放不下的执念……”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种深切的痛苦扭曲了他苍老的面容:“我女儿,小雅。她二十二岁那年,去了。一场意外……我没能……没能为她画下一张像样的肖像。她二十三岁生辰那天,我本要为她画一幅的,颜料都调好了……就放在窗边,等着她回来……可她再也……回不来了……”
泪水,从那灰白空洞的眼眶中无声滑落,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他的手指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虚无中描摹着一个绝不可能再触摸到的轮廓。
“十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想她的样子……可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了!连梦里,她的脸都是模糊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与渴望,“我不求复活她,不求长生不老,我只求……只求再‘看见’她一次!清清楚楚地看见她二十三岁时的模样!我要为她画完那幅肖像!只要一幅,一幅就好!画完了,我就能……就能安心合眼了!”
他猛地“望”向谳谲的方向,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但那姿态却充满了最后的祈求与疯狂:“求求你!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我只求再看见她一次,画下她!”
疯狂的执念,纯粹的情感,在这绝对理性冰冷的大殿中回荡,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沉重。
谳谲沉默着,那双绝对冷静的眼睛注视着老人,仿佛在评估一团燃烧的、名为“父爱”的火焰的重量。青铜天平上的光团微微波动了一下。
“父女执念,情深可衡。”良久,谳谲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毫无波澜,“然,重现已逝之容颜,逆触记忆与时空之壁垒,此愿非凡俗之物可抵。”
陈老急切地打断他,双手胡乱地挥舞着:“我有!我一定有能交换的东西!我的生命?还剩多少年?全都拿去!我的灵魂?如果你要,也拿去!我只要……只要再看见她一次!”
谳谲的目光,落在了老人那双布满斑斓痕迹的手上。
“汝之一生,与何物纠缠最深?”他淡淡问道。
陈老愣住了,下意识地抬起自己颤抖的双手,那双浸透了色彩的手。“色彩……”他喃喃自语,仿佛恍然大悟,又仿佛陷入更深的悲哀,“是了……色彩……我这一生,都在与色彩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