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会县的县衙里存了这个地方近五百年的县志。如果肯耐着性子细细翻来,除了浮夸吹捧的溢美之词之外,还有一句发自肺腑的好话,在每一本里都能见到。
——鱼米之乡。
新会富饶之地傍海,百姓十有六七都靠打鱼为生,渔场每每捞上来的鱼品种颇丰,肉质鲜嫩肥美,常常被打包存着送到全国各地。有时连邻近的国家也会花大价钱来收购鲜鱼,当作稀罕玩意儿宝贝起来。
这地方不光鱼好,米也真的好。
说来奇怪,照例来讲靠海的地方地下水应该是不适合灌溉作物的。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丰腴的淡水井如同雨后春笋一般一个接着一个地被挖了出来,山头窜出的泉水清淡可口,半点海水的腥气也没沾上。再加之此地气候温润潮湿,小小的山坡上修起了一层层的梯田,稻苗结出的穗子压弯了腰。
巴蜀天府之国有口皆碑,那论起此地,也可以算半个小天府了。
只可惜这等好地方坐落在了南大门的门口,守门的又偏偏是一群淳朴又可爱的人。风平浪静的时候,来来往往的外国商船络绎不绝,大家也都习以为常,有时商船靠岸请求补给,也都会被当做远客好吃好喝地招待着。
这里的人们很善良,掏出了自己的真心待人,结果把一群蓄谋已久的强盗引进了自己的家门。
是好是坏,实在有点难说。
…
新会的府衙顶上悬挂起了西洋人的国旗,随着满是血腥味的海风招摇。
当噩耗跌跌撞撞地冲进长安城的那天,正是叶长枫的二十四岁生辰。
庆生的寿宴很简单,但是叶长枫很满足,所以那天他难得开心。
傍晚时候,宴席还未散去,叶长枫脸上的笑意便蓦地消失了,心里顿时冷冰冰的。他红着眼睛接过了折子打开,一句话也没有说。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睫毛颤了颤,还是没忍住掉了一滴眼泪,落在了衣襟上。叶长枫侧过脸去微微咳了数声,似是还带着几分抽噎。
原本有些喧闹的宫室中霎时安静一片,连衣料触碰时轻微的摩擦声都显得刺耳起来。
“陛下节哀,”年过古稀的户部尚书起身朝叶长枫道,“龙体为重。”
坐在大殿阶下的杨远翎默不作声地抬头看着叶长枫,却没有起身。他将手伸进了宽大的袍袖中,攥紧了一方天青色的手帕。
另一侧的李绩低头盯着面前的酒盏,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眉头紧锁。半晌他抬眼扫了叶长枫一眼,又沉思着将目光移回了酒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无妨,”叶长枫抬手胡乱擦了擦眼睛,朝老尚书微微笑了笑,“国事当先,今日先散了吧,三品以上官员随朕到政事堂简略一叙,明早朝会时再同诸位爱卿细细商讨此事。”
“兵部书令史杨远翎需同去政事堂,”叶长枫又道,“…骠骑将军同你一道。”
“是。”杨远翎俯首,末了朝李绩轻飘飘看了一眼。
交代一番之后,叶长枫便起身快步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留下一众官员窃窃私语。
“走吧。”杨远翎朝李绩的方向走去,站在他身侧道。
李绩仍瞅着那酒盏出神,听到杨远翎搭话时蓦地一怔,“…好。”
“那酒盏真有那么好看么,”杨远翎同他一前一后出了大殿往政事堂去了,“要不你同长枫说一声,教他赏给你。”
李绩知杨远翎这是在开他玩笑,耳根通红,很是不自在地耸了耸肩闷头向前赶路。
七月初的夜晚凉中却带着燥意,路旁草丛中的蛐蛐叫声不绝,一声挨着一声。众人心里都因为那当头一棒的坏消息而心事重重,再听这小虫聒噪不已的鸣叫,更是烦不胜烦。
杨远翎走在路上的时候,一旁走过一个身着正三品官服的官员同他打了声招呼。
“吴大人。”兵部右侍郎吴应台是与杨远翎同期在弘文馆学习的同窗,两人颇有些交情。见杨远翎恭恭敬敬地叫他吴大人,吴应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应台兄可有事同我讲么。”杨远翎也不再同他客气,抬眼环顾了四周,随即低声道。
“…倒也无甚大事,”吴应台道,“只是有些感慨,正巧碰上远翎兄了,便随便聊上几句。”
杨远翎笑道,“请讲。”
“国运不顺啊。”吴应台抬头看了看夜空中划过的银河,“如今西北突厥未平,东南又遭一劫…时也命也。”
“嗯。”
“司天台最近怕是要忙了。”
“我倒觉得未必,”杨远翎苦笑,“陛下从不信这些。我师兄如今整日在司天台中烹茶下棋测测天气,除此之外无事可做。”
“嗳。”吴应台闻声哭笑不得,“自古哪个皇帝不信占星卜卦,咱们这小陛下倒是稀罕。”这等话自然不能大声议论,吴应台知晓杨远翎同叶长枫的关系,故随口说出,并不加避讳。
杨远翎莞尔,“稀罕得紧。”
罢了他又道,“既然卜测凶吉这等事情陛下不感兴趣…那接下来要忙的可就是兵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