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府尹都被饿死了,一个月里没有任何人能顶得上。李绩往长安发了一封又一封的书信,有写给兵部的,又写给户部的,也有单独写给叶长枫的。
说来奇怪,没有一封回复,送军报回来的小将也没带回来一条有价值的消息。
朔州仿佛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猛烈的西北寒风之中,飘得越来越远,无人问津。
李绩感到很纳闷,但是他一直没有往最糟糕的方面想。
奈何万事由不得他,夜晚入梦时,他总会梦到父亲,当年在玉门关同样孤立无援的父亲。
被挖去的双眼,被砍断的四肢…李绩不止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他褪掉身上的衣服,一头扎进冰冷的河水里,头脑被冻得清醒,四肢被冻得麻木——恍惚之中他不自禁地想过,自己活到到最后,会不会和父亲的结果如出一辙。
…
李绩想了很多,待转身离开的时候腿上一软,膝盖重重地磕在了地上。他一只手堪堪撑着地面,手指蜷曲,将积雪和泥土一并攥在了手心里。李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突然呕出了一口青黄色的胆汁,混杂着几缕暗红的血丝——胃里空空如也,吐也吐不出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徐副官大惊失色,扶着李绩进了最近的营帐里坐下歇息。李绩靠着椅背,两手搭在身侧,他摇了摇头,嘴唇干涸裂开,声音也是少有得没底气,“…我没事,你去看看外面粥棚里情况如何,分完了没有。”
徐副官应声出去,营帐里只留下了李绩一个人。李绩双眼空洞地望着天,突然觉得自己活得有些滑稽。
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说他聪明,但是没有一个人说他有城府。
换言之,李绩就是个聪明的傻子,心甘情愿到边疆受活罪,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的老百姓一个接一个地死在自己眼前——任他李绩用兵如神,可其他的事情上,他实在力不从心,无能为力。
帐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尖叫道,“吃人啦!”
李绩扶着椅子起身走到帐子外面,只见校场的粥棚旁围了一圈人,他走过去一看,只见人群中间蹲坐着一个小女孩,灰头土脸的,手里握着一条婴儿的手臂,手臂上缺了块肉,小女孩的嘴角正淌着血。
寻常老百姓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但是三纲五常道德伦理多少都懂点儿,人吃人这种骇人的东西吓得所有人都汗毛倒竖,连连倒退,看着小女孩的眼神都像看瘟神。
“…”李绩走上前去,在小女孩面前蹲下,他一把拿过孩子手中的残肢,轻飘飘的,皮肤干瘪,应该是死了很久的小孩子。
小女孩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李绩,呲牙咧嘴。旁边有人小声道,“将军呦,离这小怪物远点,她吃人的!”
李绩叹了口气,把婴儿残肢轻轻放在地上,用雪埋了,抬头对小女孩道,“为什么要吃他?”
小女孩就像听不懂话一样,还是瞪着李绩,露出的虎牙上还沾着血,她伸出沾满血的双手朝李绩扑过去,李绩将小女孩的双手一扣,扳到了背后。小女孩尖叫一声,放声大哭。
“听话,告诉我,为什么要吃他。”李绩道,“乖乖说了我就放了你。”
小女孩回头看了李绩一眼,抽抽噎噎地挤出两个字来,“我饿…”
“…”李绩松了手,小女孩挣脱开来,上前要去刨开李绩刚才掩埋残肢的那个雪坑,被李绩拦住了。
“让他睡吧。”李绩轻声说道。他犹豫了很久,伸手把脏兮兮的小姑娘抱在了怀里。小女孩在李绩的怀里嚎啕大哭,鼻涕眼泪沾了李绩满身。
李绩从来没有这样抱过小孩,他的手僵硬地拍了拍孩子的后脑勺,“不哭…”
“我好饿…”
孩子自始至终都在重复这一句话,就像一把尖刀,一点一点剜去李绩心头最柔软的那块肉。
心中压抑了很久的怨气一点一点地涌进了脑海,他很讨厌这种孤立无援,无能为力的感觉。
李绩一生从未负过任何人,他问心无愧。
奈何苍生负他,一次又一次。
当晚李绩发了很高的烧,昏迷之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停地说胡话。徐副官趴在他身边听了很久,也没有听清李绩说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