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伴娘团的“初啼”之后,生活似乎并未立刻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依旧每天在后厨与油污碗碟为伍,依旧睡在冰冷的阁楼或家里那个令人窒息的房间,依旧需要精打细算每一分钱。
但那笔收入,以及完成订单过程中获得的认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确实激荡起了一圈持续扩散的涟漪。
最先感受到的,是来自王姐和她那个朋友圈子的微妙变化。之前找我,多少带着点帮忙和试试看的心态。那场婚礼之后,“小江师傅”这个称呼,似乎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分量。她们开始更主动地向我预约,甚至愿意为了配合我的时间,特意调整做指甲的安排。
需求也不再局限于简单的补色或单色。她们会拿着从网上找来的、更复杂的图片问我:“小江,这种能做得出来吗?”或者直接告诉我:“下个月有个重要聚会,我想做个特别点的。”
这对我而言,既是动力,更是压力。为了不辜负这份逐渐增长的信任,也为了能接到单价更高一点的单子,我不得不逼迫自己学习更复杂的技法。晕染、勾绘、贴钻、镶嵌……每一样都需要大量的练习和材料消耗。
阁楼上的“工作室”更加拥挤了。废弃的塑料勺柄堆得更多,还添置了一些练习用的甲片。林淼淼依旧是我最忠实的模特和第一观众,她的意见直接而实用:“这个颜色搭配显手黑”、“这个钻太大了有点俗气”、“边缘没处理好,有点刮头发”。
我们的友谊,在这场共同的“奋斗”中愈发深厚。她不仅是我的支持者,更像是我和外界沟通的一道桥梁,帮我应对沟通,帮我打理一些我完全不擅长的琐事。
收入依然不稳定,时多时少,但涓涓细流,终究在缓慢地汇入我的邮政账户。我看着存折上那艰难爬升的数字,心里计算着距离那个培训班的学费还差多少。目标依旧遥远,但不再像过去那样遥不可及,至少,我已经走在了通往它的路上,每一步都算数。
然而,漶漪并非只带来美好的波动。它也悄然改变了家中那潭死水的成分,激起了更深沉的暗流。
母亲显然察觉到了我的变化。我回家的时间越发不固定(有时是因为接了晚上的订单),偶尔会带回一些陌生的、带着化学气味的东西(美甲材料和工具),甚至有时,她会在我换衣服时,瞥见我口袋里并非餐馆工资的、面额不一的钞票。
她看我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那里面有审视,有猜忌,有一种被排除在外的恼怒,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探究。
她不再直接开口要钱,但开始了另一种方式的试探和挤压。
“下个月的房租又要交了,哎,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她会在吃饭时(如果我们还能称之为一起吃饭的话),突然唉声叹气,眼睛却瞟着我的反应。 “楼下张阿姨的女儿,找了个好工作,每个月给她妈好几千呢,真是孝顺。”她会看着电视,貌似无意地感慨。甚至有时,她会在我晚上出门时,冷不丁地在身后问:“又去给谁做指甲?挣不少吧?也不知道孝敬孝敬你妈我?”
这些话语像细小的荆棘,不致命,却总能精准地刺破我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平静,带来阵阵烦躁和憋闷。我通常选择沉默,用更冷的漠然来回应她。但这似乎更加激怒了她。
终于,在一个我因为赶一个紧急订单而深夜才归的晚上,冲突爆发了。
我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屋里一片漆黑,我以为她已经睡了。刚松了口气,客厅的灯啪一声亮了。
母亲阴沉着脸坐在沙发上,显然等了很久。空气中弥漫着低气压。
“还知道回来?”她声音冰冷,“你现在是越来越能耐了,比我都忙?天天深更半夜,谁知道出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疲惫和长期压抑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但我强行压了下去,不想在这个时候跟她发生冲突。“我去工作了。”我低声说了一句,想绕开她回房间。
“工作?”她猛地站起来,挡住我的去路,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什么工作能天天做到大半夜?啊?就你那在别人指甲上乱画的东西?能挣几个钱?够不够你买那些乱七八糟的化学药水的?别是打着工作的幌子,出去鬼混吧?跟你那个爹一样……”
“你闭嘴!”我终于忍不住了,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她,“我靠自己的手吃饭,干干净净!比你在麻将桌上输掉儿女的血汗钱干净一百倍!”
这句话像点燃了炸药桶。她瞬间勃然大怒,扬手就向我打来:“你敢这么跟我说话!反了你了!我打死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我这次没有站着让她打,而是猛地抬手架住了她的手腕。我们俩在昏暗的客厅里对峙着,像两只愤怒的、彼此憎恨的野兽。
“我的钱,是我没日没夜洗碗、一遍遍练习换来的!跟你没有关系!你输光了你的所有,别想来动我的分毫!”我一字一顿,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却异常清晰。
她似乎被我的反抗和话语震住了,尤其是“输光了你的所有”那几个字,仿佛戳中了她最深的痛处和耻辱。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扬着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和空洞,仿佛一直赖以支撑的某种东西突然塌陷了。
我们僵持着,空气中只剩下彼此粗重的呼吸声。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转过身,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回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那声门响,像最终落下的铡刀,彻底斩断了过去所有摇摇欲坠的连接。
我站在原地,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虚脱感。
赢了这场对峙吗?似乎是的。她退缩了。
但为什么,心里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只有无边无际的荒凉和疲惫?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家,彻底成了两个孤岛。我们被困在各自的岛上,中间隔着无法跨越的、冰冷的海水。
接下来的日子,母亲变得更加沉默和阴郁。她不再试图打探我的事,也不再指桑骂槐,只是用一种完全忽视的态度对待我,仿佛我只是空气。这种彻底的冷漠,有时比之前的争吵更让人窒息。
但我没有时间沉溺于这种情绪。生活的压力和外界的些许认可,推着我不得不继续向前。
漶漪还在扩散。
一天,林淼淼神秘兮兮地找到我,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江絮!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怎么了?”我正在练习一款新的晕染款式,头也没抬。
“王姐那个结婚的朋友!还记得吗?她把你推荐给了一个……一个开美容院的朋友!”林淼淼激动地抓住我的胳膊,“那人好像对美甲也挺感兴趣,想在自己美容院里加个项目,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听说你做得好又价格实在,想约你聊聊!”
美容院?聊聊?
我猛地抬起头,心脏骤停了一拍。
那是一个真正的、正规的……“店”啊。
和我现在这种小打小闹、东躲西藏的状态,完全不同。
机会,似乎正以另一种更庞大、更正式的方式,再次敲响了门。
但那门后,是更广阔的世界,还是更复杂的挑战?
我看着自己依旧粗糙的手指,心里刚刚泛起的波澜,瞬间被一层未知的迷雾所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