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姐那二十块钱和一句“以后还找你”,像一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死水般的生活里漾开了一圈持续扩散的涟漪。那不仅仅是一笔意外之财,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认可,一种将我从“洗碗工”的标签下短暂剥离出来的力量。
我开始以一种全新的、近乎贪婪的热情投入到对美甲的“偷事”中。林淼淼带来的过期时尚杂志成了我的宝典,我不再仅仅是看那些华丽的图片,而是开始仔细研究上面的步骤解析、工具介绍、色彩搭配。我用微薄的积蓄,咬牙买了一本最便宜的、介绍基础美甲知识的盗版书,书页粗糙,图片模糊,但我如获至宝,在每天结束劳累的洗碗工作后,就着昏暗的灯光,一页页地啃读,用捡来的铅笔头在废纸上记笔记。
我知道,仅凭一次侥幸成功的补色是远远不够的。我需要真正的工具,需要系统的知识,需要无数次的练习。
练习的对象从布满灰尘的桌面,变成了……土豆和萝卜。
这是林淼淼想出的主意。餐馆里总有那么几个发了芽或者快要蔫掉的土豆萝卜,与其扔掉,不如拿来给我练习。它们的弧度和质地,远比平面更接近真实的指甲。
于是,在后厨不那么忙碌的间隙,或者下班后的时间里,我身边总会放着几个奇形怪状的土豆和萝卜。我拿着从两元店买来的最便宜的基础底油、色油和顶油,以及一套粗糙的修甲工具,开始了漫长而枯燥的练习。
在凹凸不平的土豆表面练习涂抹均匀;用死皮推和死皮剪小心翼翼地去处理萝卜粗糙的表皮——虽然它们并没有死皮;练习画最简单的直线、波点,然后是稍微复杂一点的小花、爱心;尝试着将不同颜色进行搭配。
这过程远比我想象的困难。土豆表面不平,刷油极易留下刷痕或者涂出边界;萝卜的“甲沟”深浅不一,清理“死皮”时常常弄得一塌糊涂;画线条时手抖得厉害,画出来的线条歪歪扭扭如同蚯蚓;点波点不是太大就是太小,分布不均……
失败,失败,还是失败。
废弃的土豆和萝卜堆在角落,像一个个失败的艺术品,记录着我的笨拙和无力。有时我会感到无比挫败,看着自己因为练习而沾染得五颜六色、却依旧红肿粗糙的手指,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傻事。
老板和厨师看到我对这土豆萝卜较劲,时常投来古怪和嘲弄的目光。 “哟,小江大师,今天这萝卜是要做水晶甲还是光疗甲啊?”厨师经常这样打趣我。老板则会皱着眉嘟囔:“别把烂菜叶子弄得到处都是!”
每当这时,我都会羞愧得满脸通红,恨不得立刻停下。但林淼淼总会及时出现,要么帮我回呛两句,要么悄悄把我拉到她身边,低声鼓励:“别理他们!他们懂什么?你练你的!你看你这次的线条比上次直多了!”
她的肯定是我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她还会把自己不多的休息时间用来陪我,帮我看着火候(练习用的烤灯是一个旧台灯改的,极不稳定),给我提意见:“这个颜色搭配好看!”“这边缘再修一下就更好了。”
慢慢地,那些土豆和萝卜上的“作品”,开始变得像样起来。颜色逐渐能涂得均匀平整,线条渐渐流畅,波点也能大小一致地排列了。我甚至开始尝试一些简单的晕染和勾花,虽然成功率依旧很低。
我的铁盒里的钱,也在一点一点地增加。除了工资和那笔奖金,王姐后来又来找过我两次,一次是补色,一次是做了个简单的单色。她很大方,每次都坚持付钱,虽然不多,但对我来说是莫大的鼓励。她甚至还介绍了一个她的同事过来。就这样,靠着极少的“客户”,我的“学习资金”又充实了一点。
我开始胆战心惊地逛一些廉价的美甲用品批发网站,对比着价格,小心翼翼地下单购买一些最基础的练习胶、几支好一点的笔刷、一些简单的饰品。每一次收货,都像过节一样,我会把那些小小的瓶子、亮片、贴纸看了又看,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然而,生活似乎总喜欢在我看到一丝曙光的时候,泼下一盆冷水。
那天,我如常在后厨洗碗,心里还琢磨着新到的两种颜色胶该怎么搭配。母亲突然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她显然是刚从麻将馆回来,脸色阴沉,眼神浑浊,带着浓重的酒气和输钱后的暴躁。
“江絮!你给我出来!”她尖利的声音打破了后厨的忙碌,老板和厨师都皱起了眉头。
我心里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忐忑地擦擦手,跟着她走到餐馆后门的小巷里。
“妈,怎么了?”我小声问。
“怎么了?”她猛地转过身,手指几乎戳到我脸上,“你长本事了啊!学会藏钱了啊!说!你枕头底下那盒子钱是哪来的?!是不是偷的?!”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发现了!她发现了我的铁盒!
那里面是我所有的希望,是我熬了无数个日夜,一点一滴攒下来的,通往另一种可能的船票!
“我……我没偷!”我急得声音都变了调,“那是我打工挣的工资!还有……还有帮别人做指甲挣的!”
“做指甲?”母亲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就你?你这双洗碗的手?还能做指甲?骗鬼呢!我看你就是手脚不干净!跟你那个爹一个德行!”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进我心里最痛的地方。
“我没骗你!那就是我的钱!”我难得地提高了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争辩。
“你的钱?你吃我的住我的,挣了钱不该交给我吗?还敢藏起来!”她彻底撕破了脸,伸手就要搜我的身,“拿出来!钱呢?藏在哪儿了?”
我死死地捂住口袋,那里放着今天刚领的工资。我们俩在肮脏的后巷里拉扯起来,她的指甲划破了我的胳膊,留下几道红痕。
“那是我的钱!我要拿去学美甲的!”我几乎是嘶吼出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学个屁!”母亲一巴掌扇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别做那些白日梦了!你就不是那块料!老老实实洗你的碗,以后找个差不多的人嫁了就是你的命!把钱给我!”
那一刻,巨大的委屈、愤怒和绝望淹没了我。我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我的母亲,她不仅要夺走我的钱,还要碾碎我好不容易才艰难建立起来的一点点梦想和自尊。
“我不!”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她,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那是我的希望!我绝对不会给你!你休想!”
母亲被我推得踉跄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一向逆来顺受的我敢反抗。她愣了一下,随即更加暴怒,咒骂着又要扑上来。
就在这时,后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了。
老板拿着炒勺,一脸不耐烦地站在门口,吼道:“吵什么吵!要打回家打去!别在我店门口影响生意!江絮,不想干了就滚蛋!”
老板的怒喝像一盆冷水,暂时浇熄了母亲的嚣张气焰。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瞪了老板一眼,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小贱货!你给我等着!”
我瘫软地靠在潮湿冰冷的墙壁上,脸上是巴掌印,胳膊上是抓痕,心里是一片狼藉的废墟。眼泪止不住地流,混合着后巷的污浊气味。
林淼淼悄悄跑出来,心疼地看着我,把我拉进店里:“没事吧?你妈她……”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巨大的恐惧感笼罩了我。她知道了,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我的铁盒……我的钱……
那天晚上,我提心吊胆地回到家。果然,我的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枕头被扔在地上,那个藏钱的铁盒……不见了。
我疯了一样地翻找,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可是都没有。它消失了。连同我攒下的那一千多块钱,连同我所有的希望和梦想,一起消失了。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浑身冰凉,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世界,再一次,在我面前彻底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