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的水汽氤氲不散,带着一股拖把没拧干的馊味和某种廉价香水的混合气息,闷得人太阳穴突突地跳。那摊水渍在我床上蜿蜒开,像一幅恶意的地图,标注着我无处可逃的疆域。
我站在门口,手指紧紧抠着门框,指甲陷进朽木的缝隙里。同宿舍的其他三个女生,一个戴着耳机在看手机,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另一个背对着我整理书架,动作慢条斯理;还有一个,就是曾经故意伸脚绊倒我的那个,此刻正对着小镜子涂唇彩,从镜子的反光里,我能看到她瞥向我时,那毫不掩饰的讥诮。
没有人说话。沉默是最好的帮凶。
我知道质问是徒劳的,只会招来更刻薄的嘲讽和更恶劣的对待。“不小心打翻了水桶”、“窗户没关雨飘进来的”,她们总有无数轻飘飘的理由,而我,百口莫辩。
我默默地走进去,放下书包。湿透的被褥和枕头沉重得像浸了水的尸体。我费力地把它们卷起来,棉絮吸饱了水,沉得超乎想象。脏水顺着我的手臂流下来,留下冰凉黏腻的触感。
那个涂唇彩的女生,叫李莎,终于放下了镜子,吹了吹自己的指甲,“哟,江絮,你这被窝是发洪水了?晚上怎么睡啊?要不……去楼道里蹭蹭地暖?”旁边看手机的女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没有回应,只是咬着牙,试图把那一团湿重抱出去。眼泪在眼眶里拼命打转,但我死死忍住。不能在她们面前哭,决不能。那只会让她们更兴奋。
最终,我把湿透的铺盖塞进了走廊尽头那个几乎废弃的垃圾桶旁边。晚上,我向舍管阿姨求助,支支吾吾地说床不小心弄湿了。阿姨用一种了然又略带不耐的眼神看了看我,从仓库里找出一套散发着浓重樟脑丸味的旧被褥,粗糙而潮湿,但至少能让我不至于冻死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夜里。
那一夜,我蜷在陌生的、散发着陈腐气味的被子里,听着隔壁床上均匀的呼吸声,久久无法入睡。膝盖和手掌白天摔倒的擦伤还在隐隐作痛,像针尖一遍遍提醒着白天的难堪。窗户的缝隙里漏进路灯昏黄的光,在天花板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我开始害怕去学校。每一次走进教室,都需要鼓起巨大的勇气。空气里仿佛都漂浮着无形的针,随时准备刺向我。
而针,很快就变成了更具体的东西。
那天下午的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我因为生理期提前向老师请了假,独自坐在篮球场旁边的看台角落里,抱着膝盖看书。阳光有些刺眼,书上的字迹晃得模糊。
忽然,感觉头顶被什么轻轻触碰了一下,带着一丝奇怪的黏腻感。我没太在意,以为是风吹落的什么小虫子或者树叶碎屑。直到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痴痴的笑声。
我下意识地抬手往头顶摸去——指尖触到了一种冰凉、胶质、牢牢黏在发丝上的东西。我的心猛地一沉,用力扯了一下,头发被揪得生疼,那东西却纹丝不动。
旁边笑声更大了些。我放下书,手指颤抖着,又仔细地摸索。那东西的形状,那令人作呕的触感……是口香糖!被人嚼过,失去了甜味,变得僵硬又黏糊的口香糖,死死地缠住了我的一撮头发!
血液“轰”地一下全部涌向我的头顶,脸颊却瞬间变得惨白。我猛地站起身,书掉在地上也顾不上去捡,跌跌撞撞地就往教学楼里的卫生间跑。
卫生间空旷冰冷,白炽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我扑到洗手池前,对着镜子,看清了头顶的惨状——米白色的口香糖像一块丑陋的疮疤,紧紧扒在我的黑发上,周围还沾着几根被扯断的发丝。
我打开水龙头,疯狂地掬起冷水拍打那个地方,试图把它化开。但冷水毫无用处,只让我头皮一阵阵发麻。我又用手指去抠,指甲刮得头皮生疼,口香糖却越发顽固,和头发纠缠得更紧。
镜子里映出我通红焦急的眼睛,还有因为徒劳无功而逐渐弥漫上来的绝望。我能想象到自己是多么滑稽可笑的样子。
外面传来脚步声和说笑声,有几个女生走了进来。她们看到我狼狈的样子,愣了一下,随即交换了眼神,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明显的窃窃私语和笑意。她们上了厕所,洗完手,像避开什么脏东西一样绕开我,走了出去。
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水龙头滴答的水声和我粗重的呼吸声。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头顶粘着污秽、满脸是水的女孩,一种巨大的屈辱感像藤蔓一样勒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要让我窒息。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地读完书,我只是想尽可能地不惹麻烦……
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洗手池的陶瓷面上,混着冷水,分不清彼此。
不知道在卫生间里待了多久,直到下课铃尖锐地响起。我猛地惊醒,慌忙关上水龙头。不能被人看到我这个样子。我用手帕纸尽量吸干头发上的水,把那一撮被玷污的头发尽量拨散,试图用周围的头发掩盖住它。但那一块区域还是显得僵硬而怪异。
我低着头,快步走回教室。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我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的头顶。
易尔森似乎想过来问我怎么了,但我飞快地躲开了他的视线,缩回自己的座位,把头埋得低低的。
放学后,我几乎是逃回了家。母亲破天荒地在家里,没有去打牌,而是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发呆,手里依旧握着一个酒杯。
我喊了一声“妈”,就想赶紧溜回房间。
“站住。”她的声音带着醉后的沙哑,“你头发怎么回事?”
我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捂住头顶。“没……没什么。”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她粗暴地拨开我的手,扯了扯我那撮依然僵硬的头发,看到了那已经发黑的口香糖残骸。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愤怒,有厌恶,还有一种……几乎是迁怒的鄙夷。
“你就这么在外面丢人现眼?”她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跟你那个该死的爹一样,骨子里就带着下贱!就知道惹麻烦!”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我最后一点伪装。白天积压的所有委屈、恐惧、屈辱,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不是我!”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带着哭腔顶撞了一句,“是别人弄的!是她们欺负我!”
“欺负你?”母亲冷笑一声,手指几乎戳到我的额头,“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就欺负你?一个巴掌拍不响!肯定是你自己行为不检点,惹人讨厌!跟你一样!都是孽种!”
她猛地推开我,踉跄着走回沙发,重新倒满酒杯,不再看我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她的眼睛。
我呆立在原地,浑身冰冷。最后一丝寻求庇护的幻想也彻底破灭了。在这个世界上,我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那天晚上,我躲在房间里,用剪刀,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剪掉了那一撮被口香糖黏住、无论如何也清理不干净的头发。剪刀摩擦头发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像在切割我的一部分。
头发剪得参差不齐,那块地方秃了一小块,很难看。我看着镜子里更加怪异的自己,心里那片荒芜的冻土,又裂开了深深的缝隙。
寒冷的风,呼呼地往里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