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四年前,贡墨因产量少更为珍贵,圣人从未赏给他人,只赏赐给了他的老师贺少傅。步王生乱时,因深恨圣人和少傅,将其二人的住处放火烧了,那些好墨自然也没能幸免。程智仪知道这些,也是因为他祖父程砚之曾经深受贺少傅恩惠,经常谈起故事。
不对,她皱起秀眉,努力抓住线头。
永熙三年、贺氏、那株不合时宜的海棠……
一个大胆荒谬的想法出现在程智仪脑海中,她重新对上面前男子探究的视线,迟疑出声:“你是,贺缺,贺少傅?”
“不再装不认识了?”他显然没有打消怀疑。
宋广惊讶,今日公子真是好耐心,对着个满口胡言乱语的女子还好声好气的,往常对付那些人不都是不限手段只要真话吗?
贺缺的话声音并不大,但在程智仪二中无疑与炸雷无异。
他是贺缺?!可贺缺不是早就死了吗,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还活着,也应该是个华发满头的老者,怎会如此年轻。她忽然夺门而出,宋广想要上前制止,被贺缺一个眼神阻止。
院中一树海棠正盛,草色青青,一派和煦春光。
她看着眼前的景致,嘴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现在是什么年月?”
“永熙十三年三月十七。”
即便有了些心理准备,程智仪还是不可抑制感到一阵天昏地转。
永熙十三年,是五十四年前!她这一摔竟然摔到了五十四年前。
玉佩!对,还有那枚玉佩。
“贺公子,能否借玉佩一观。”她还要确定一件事。
贺缺一向不喜与人太过亲近,十分厌恶别人碰自己的贴身物什。但面对这张倔强带着脆弱的脸,拒绝的话断在了喉咙里。
玉石触手温润,通体呈浅淡的青白色,并非常见的瑞兽或是谷纹蒲纹,而是按着本身的纹理雕成北斗,一星赭色正好落在天权处。
一模一样!竟然一模一样!
世上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两个树叶,也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两枚玉佩。可贺缺的这块竟然同她从小贴身佩着的,完全一样,连纹理走向也如出一辙。世间真有似烂柯观棋、阳羡书生那般的奇异境遇,一时间程智仪竟不知所处地为何。
【永熙十三年三月十七日,白溪书院大火,三十四名寒门学子葬身火海,何其哀哉!】
小时候在祖父手札上看到的一行文字,逐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程智仪忽然捂住胸口,无法抑制的心慌攫住了她。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今日竹溪书院将会失火!”她猛然转身看向贺缺开口。
贺缺闻言眸光骤然冷凝,让他整个人更显俊美凌厉,打量的目光从她的脸上寸寸而过:“这就是你的计划?”
“不,这是我的预言。”程智仪的声音如落雨般,眼神清亮:“不管你信不信,我来自五十年后。”
白溪书院是寒门学子唯一能跻身官阶的通道,受到世家的记恨,但五年来安然无恙地在长明城立足,甚至影响力有愈来愈大之势,只因,其背后之人就是当今圣上。五年前,贺缺与贺家决裂,年岁尚浅的小皇帝迅速嗅到机会,迅速将贺缺拢到自己身边,给他入仕的机会。作为回报,贺缺要成为皇帝手中的剑,为他平衡世家与寒门之间的势力,以及对付步王。
步王是崇正帝的幼子,极为宠爱,甚至晚年想要废长立幼,但诸位老臣拼死劝谏,皇后脱簪求情,老皇帝念及太子无错,才作罢了易储的想法。直到先帝践祚,圣上身体孱弱,长久无嗣。有些人的心思又活络起来,多次提起立步王为皇太弟,后当今皇帝出生,这些声音才沉寂下来。但围绕在步王身边的势力并没有完全安分,尤其是永熙帝要扶持寒门削弱世家,众多世家势力逐渐暗中倒向步王。
白溪书院正是圣人的阳谋,是为步王的眼中钉肉中刺。
虽然预言之事实为无稽之谈,但贺缺不敢拿自己的心血冒险,还是准备去书院一趟好安心。
“等等。”程智仪在身后叫住他:“我也要去。”
贺缺看着眼前这个少女,眯了眯眼睛,回身吩咐宋广:“去套车,带上她一起。”
宋广:…啊?
“不用,我可以骑马。别浪费时间,快走吧。”程智仪抬手阻止。明宁朝民风旷达,女子甚至能读书入仕,更不要说骑马而已。显然,程智仪没有考虑到这五十多年的差距,宋广对此女的印象更为复杂,满口谎言、抛头露面、随口胡诌,这根本不像是一个闺秀贵女。而贺缺似乎并不奇怪,从善如流地让宋广改为准备一匹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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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有百年竹林,竹生异纹,形似“德”字,林间蜿蜒而出一条小溪,环境清幽雅致,书院也因此得名。而现在,那片清幽的竹林腾起浓浓黑烟,像是一条玄龙要将书院吞噬。
“走水啦!走水啦!”夹杂着生员惊惧的声音,火舌舔舐屋檐的青铜铃铛,巨大的衡梁被炙烤得发出簌簌声音。
众人一凛,火势竟如此严重。贺缺翻身下马,准备回身扶程智仪,就见她灵巧一跃便轻盈地落到了地面。
贺缺的侍卫押着一个面白齐整、颊边生着胡髭的中年人过来,对贺缺道:“公子,这人行迹可疑得紧,方才他正欲从后门溜走,被属下们逮住。”
贺缺拿眼去看,只见那人眼神涣散,神情惊惧,吓破了胆似的:
“火烧起来了,到处都是火,还有人在里面,他们都不顾了,都烧了,都烧死了,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