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吃到凌晨。散场时,众人都有些依依不舍,问孙晓美:“明年还办吗?”孙晓美道:“这房子要是不拆,就还办。”那些人便叹气,“那是肯定不会办了。”
还剩下一些水果和冷菜,酒也没喝完。有人问能不能打包。孙晓美说,可以。那些人便拿了塑料袋,各自打包。喝完的空酒瓶,也被他们装进袋子里带走,可以卖钱的。还有个女人,看中一个点心盒上的纸花,问这个能不能带回家。她说她三岁的女儿最喜欢这个。孙晓美问她,怎么女儿没带来?她回答,半年前病死了。
“好心有好报。”带狗来的那个阿婆,这么对孙晓美说。
“也谈不上好心,这房子反正也保不住了,趁现在没拆,就利用一下。”她停了停,“其实也不是我的主意——他在的时候,每周都会这么来一下子。”
“你男人心眼不错。”阿婆道。
孙晓美点了点头。
客人们陆续离开了。那个小男孩抱着一罐可乐。已经喝了十来罐了,肚子高高隆起。却还舍不得走,眼睛看着孙晓美。孙晓美拿了几罐可乐,给他捧着。又给了他一些糖果。陪着来的那个中年人,孙晓美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他:“是你儿子?”那人怔了怔,回答说“是”。孙晓美想自己这是多此一问,摆摆手,让他们走了。
很快,房间里只剩下李谦和孙晓美两人。都有些累,顾不上打扫,坐着休息。李谦开玩笑说不该放那小男孩走,“他一走,以后上海滩平均每天丢三到五个钱包。”
“一看就不是他儿子。多半是拐来的。要不就是孤儿,被别人遗弃的。”
“同样是孤儿,你那位就完全不同了。政府该给他颁发好市民奖。他对维护社会安定团结起了很大作用。”李谦一本正经地道。
“少胡说。”
李谦伸了个懒腰,“忙了一夜,我要补个觉。”
“过年也没能让你休息,”她抱歉道,“真是不好意思。”
“一工算三工,你付我三倍工钱就行了。”他笑。
两人都睡了一觉。醒来后,孙晓美说了自己的想法。她说这念头是一下子冒出来的。“要是他在,也一定同意——”李谦想了想,说可以。是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两人互望一眼,很郑重的神情。像在进行一桩庄严的事业。有些不可思议,但又跃跃欲试。
消息放出去不久,第二天便来了七、八个人。包括瘸子夫妇,养狗的阿婆、瞎子,还有男孩和他的监护人。孙晓美说了规矩:随便住,被褥自己带,不供应吃的,不能损坏房子。几人答应了。孙晓美随即谦虚了一下,说地方小,条件差,接下去人会越来越多,委屈大家了。瘸子说,差什么,水泥造的房子,比我天桥下那个棚好多了,又不收钱,谁嫌差就别住啊。孙晓美又对阿婆说,狗还是要拴在外面,不能带到屋子里。阿婆一口答应。
“还有,”孙晓美加上一句,“屋里一定要留人,不能都出去。”
“明白,”瘸子道,“让那帮狗日的拆不了房子。”
“不能说脏话,”孙晓美提醒他,“有孩子在呢。”
“还有一点,”李谦补充道,“真要有事,就撤。人最要紧。”
“大方”饭店成了流浪者的聚集地。几十个平方,住满了人。地上铺着各种各样的报纸,以及简单的生活用品。衣服放得到处都是,角落里摆了几盏煤油灯。男男女女挤在一起,零散地聊着天。——这间屋子,在普通人眼里,也许只是废墟中的一处危楼。然而,对这些人来说,却是珍贵到极点的栖身之所。他们并不完全固定,而是不断变换着的。先来先得。到后来,渐渐形成了自己的秩序。他们虽然是潦倒的人,但也遵守一定的章法:老弱病残是要照顾的;男人谦让女人;轮流做饭、值勤;不在室内吸烟;处境稍好些,便让出地盘给需要的人。他们并不害怕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落魄如此,已经无可畏惧。
物业公司应该是束手无策了。负责人找到孙晓美,说这样不妥。孙晓美回答,我又没做犯法的事,他们喜欢住进去我有什么办法。那人一时也反驳不出。孙晓美又说,谁让你们把房子拆成那样,墙也倒了,锁也坏了,我想拦也拦不住啊,所以要怪只能怪你们自己。那人更是郁闷。孙晓美给他出主意:
“跟红十字会联系一下,把这些人都安置了,他们自然就不会留下了。”
李谦依然住着。孙晓美问他,不去澳大利亚了?他说,不去了,替你看房子。孙晓美停了停,又问,“这房子要是一直留下去,你怎么办?”
“那我也一直住下去,替你看房子,等你那位回来为止。”李谦认真地道。
孙晓美沉默了一下。半晌,问他,“这房子,真的能保住吗?”
李谦瞥见她孩子般的神情,“还是那句话——我在这里,拖得一时是一时。”
她笑笑。
“真要保不住,”他加上一句,“我替你再造一幢。别忘了,我学的是建筑。自己人,不收你设计费,到时候请我喝顿酒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