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握紧你的手(7) 孙晓美在大门上贴了张纸条——“大壮,如果你到了,就告诉这里的人,他们会联系我的。”她本意是想留下自己的新手机号,但李谦觉得不合适,“一个女人随便公开她的手机号码,风险太大。”孙晓美说以前做美容的时候,每个客人都有她的号码。电话越多,生意就越好。大壮第一次打她手机的时候,也说是要做美容,说话都有些口吃了——他其实比她更局促。
“他是孤儿,所以比别人更懂得没有家的苦。”她道,“他说他喜欢看到那些人吃饱饭的样子。每次见那些人流浪在大街上,特别是冬天,他就觉得特别难受。”
“他要是回来,看到满屋都是人,肯定开心。”李谦道。
“就是。”孙晓美嗯的一声,眼神充满着憧憬,过完年没多久,小王回来了。给李谦和孙晓美带了喜糖。孙晓美问他,怎么新娘子没一起出来?他回答,她要在家里干活,照顾爹妈,等我赚多些钱,再把她接过来。孙晓美说,等你下次回去,说不定就能当爸爸了。他怔了怔,笑得有些羞涩,连连摇手:“那不会,还太早,太早——”
小王继续给李谦送饭。屋子里其他人伙食自理,唯独李谦能享受这个特权。有菜有酒。李谦说要戒酒,“一屋子人都看着我喝,不好意思。”小王说,“李叔叔你是管理层,不一样的。”过了个年,小伙子也学会开玩笑了。李谦觉得挺有趣。
凌保富再一次来到店里。他说他家那边拆迁令正式下来了,过了正月就办。他和老婆商量过了,也要闹上一闹。但不能一根钉子钉到底,见好就收。三六九抓现钞。他让李谦过去给他把把关。李谦说可以,“多出来的钱,四六开,你六我四。”
“做你妈的春秋大梦!”凌保富骂道。
孙晓美为他织了顶帽子,“喏,拿去。”凌保富有些意外,疑疑惑惑地拿了。“上次我有些冲动,你别往心里去,其实我晓得,你这人不坏。”孙晓美一边说,一边朝他笑笑,“新年快乐啊,瘌痢头宝货。”
“怎么回事,”凌保富指着李谦,问孙晓美:“是不是他漫天要价,不肯干了,你想把我拉过来当炮灰?”
“就算他不干,也指望不了你啊。别的不说,让你天天睡在店里,你老婆还不得杀了我?”孙晓美道。
“她敢?老子先休了她!”凌保富好了伤疤忘了疼,嘴巴又不老实了,“晓美,我的晓美啊,你睡不睡店里?要是你也睡,老子就算当炮灰也干。”
他说着,看到满屋子人,“难民营啊——”李谦说让他过来当门卫,“老板娘开你高薪,你来不来?”他呸的一口:“让老子当丐帮帮主,老子不干。”
他说这招行不通。“你以为那帮人是吃素的?人再多也没用,早晚把这里夷为平地。”
“这房子留一天,就让他们住一天,”孙晓美道,“他们也不讲究,只要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就行——等哪天真拆了再说。”
正月十五那天,瘸子老婆说有个商场在搞猜灯谜活动,猜中就有奖。据说奖品还挺丰富。一屋子人蜂拥似的去了。留下瘸子和李谦。瘸子说女人就这样,爱贪小便宜,怀孕了也不消停。一会儿小王过来送饭。李谦便从饭盒里拨了一半给瘸子。
“菜挺多,两个人吃刚好。”
瘸子客气了一下,也就吃了。李谦问他,“孩子出生后,有什么打算?”他回答,“走一步算一步。”他胃口挺好,很快便把自己那份给吃了。李谦见他吃得香甜,索性把自己那份又给了他。“快是孩子他爹了,要养精蓄锐,多补一点。明天起,我每顿留一点给你老婆,她饿没关系,肚子里的孩子饿不起。”
瘸子应该是有些感动,连说了几遍“你是好人”。说到老婆肚里的孩子,他眼圈红了一下,说“像我们这样的,其实不该有孩子,生出来遭罪。”李谦沉默着。他又说,“有时候想想,真恨不得去抢银行,豁出去拉倒,总比这样半死不活地好。”
他对李谦说“对不起”——很轻的声音。李谦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头上已挨了一下子。倒下的那刻,他看到瘸子手里的棍子,脸上满是愧疚的表情。
“对不起对不起——”瘸子翻来覆去地说。
迷糊中,李谦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消失。他被人拖了出去,地板硌得他背上生疼。头昏昏沉沉。他想自己还是疏忽了,瘸子老婆把人都带了出去,单留下她老公。实在是可疑。瘸子说恨不得去抢银行,那未出世的孩子,本来就容易逼得父母铤而走险。
忽然,浑身一颤,猛然打个机灵。脚一着地,人陡的坐直了。瞥见对面的瘸子,有些诧异的神情:“你怎么睡着了?”
——原来是个梦。
不知不觉,他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李谦摇摇手,示意没事。兀自心有余悸,又有些不好意思,想,怎么做这样的梦。倒有些对不起人家了。到了晚上,瘸子老婆带着大队人马满载而归,得意洋洋地,说灯谜实在简单,又说他们这么往商场里一站,别人都不敢上来了。那些保安也没办法,条款里又没规定要饭的不能进去猜谜。
孙晓美过来时,她们拿了些东西送她。
“老板娘,这条围巾蛮适合你,还有这盒巧克力,好像是进口货,我们也吃不来——”
孙晓美带来了汤圆,炭炉上架个锅子,煮汤圆。“也算是过元宵节了。”大家团团坐着,各人拿个小碗,去捞锅里的汤圆。听着外面呼呼的北风声,屋里却是暖意融融。
“托你的福,年夜饭也吃了,元宵节汤圆也吃了。”带狗阿婆对孙晓美道。
“大家都有福。新年里,你们天天能吃上饱饭,我能早一点看到我男人。”
李谦坐在旁边,瞥见孙晓美的侧脸,红得像个苹果。很扭捏的模样。还有人凑趣说,等老板娘结婚的时候,要来吃喜酒。她娇羞无限地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新郎官都不晓得在哪儿——”
李谦低下头吃汤圆,心里忽然有些难过——二宝没撒谎。那男人真的另有女人,在无锡,还有个女儿。开了家茶馆。也是每周二免费送盒饭。孙晓美说他除了她,什么都没有。其实根本不是。几年来,他从未向孙晓美提过自己的事,应该一开始便没打算和她做长久夫妻。李谦有朋友在公安局,查出来并不难。他甚至比二宝还早知道。却不敢透给孙晓美,怕她受不了。她守着这套房子,也就是守着希望。她是为了男人才受这份罪的。女人都倔得要命。
李谦想起当年的她——隔了十几年,同样这个地方,同样都是女人,他想赎当年的罪,尽力帮她守住房子。几月前,他在网上看到孙晓美的招聘启事,那一瞬,他觉得,那个女人仿佛又回来了。李谦原先不怎么信命。但从那一刻起,他有些信了。年纪一点点上去,他觉得自己也变得倔了。二宝隔三岔五便往他手机上发短信,劝他收手。他就是不听。他知道二宝其实也是真心为他。鸡蛋碰不过石头,胳膊拧不过大腿。大势所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可他过不了自己那关。当年那个女人,他一次次画她,那是她留给他记忆里最后的样子。她努力伸出的手,他想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