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尾声,暑气未消,蝉鸣黏腻地扒在窗外的香樟树叶间,叫得人心绪不宁。
空调外机低沉地嗡鸣,勉强将酷热挡在窗外,维持着室内一种过于安静的凉意。
他坐在书桌前,指尖的笔在物理练习册的电路图间移动,落笔时却微微顿了一下。练习册扉页上的名字,用工整的楷书写着“江叙”。
江叙。
这个姓氏对他来说,用了不到三个月。在此之前,他随生父姓林。母亲和江叔叔决定再婚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为了表示对新生活的决心和融入新家庭的诚意,母亲带着他,将姓氏改成了“江”。
材料办妥的那天,母亲显得很高兴,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他却觉得像在身上套了一件尺寸略不合身的新衣,需要时间习惯。就像需要习惯这个家里,即将正式多出的另一个成员——他法律上父亲的亲生儿子,那个天然就姓“江”的、真正的“江”家人,江昭。
楼下传来门铃声,不算急促,却清晰地穿透了门板。
笔尖彻底停了下来。他听到母亲略显激动又紧张的脚步声穿过客厅,接着是门打开的声响,以及江叔叔那沉稳而温和的寒暄。
来了。江叙想。那个他只在照片里见过,据说性格和他南辕北辙的“弟弟”。
“小叙,快下来,爸爸和江昭来了。”母亲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她已经开始自然地称呼江叔叔为“爸爸”。
江叙合上练习册,将笔仔细地放回笔筒正中,起身。他整理了一下身上毫无褶皱的白色T恤,打开房门。
楼下客厅的景象映入眼帘。母亲正笑着和江叔叔说话,几个硕大的行李箱和一只旧篮球立在门边,昭示着彻底的迁入。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站在客厅中央的那个男生。
他很高,几乎和江叙持平,穿着篮球背心和运动短裤,露出晒成小麦色的胳膊和小腿,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头发剃得短短的,汗湿的鬓角贴着皮肤,脸上带着一种无所顾忌的灿烂笑容,正大大方方地打量着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家的环境,眼神亮得灼人,充满了主人般的自在感。
这就是江昭。那个名字写在户口本首页、江叔叔亲生儿子的江昭。
“哥?”江昭率先看到了楼梯上的他,笑容咧得更开,露出一口白牙,声音清亮又带着点毫不掩饰的打量,那声称呼自然得仿佛已经叫了无数遍,“我是江昭!以后咱俩就是一家人了,多关照啊!”
他语气里的熟稔和自信,仿佛他才是这里的老住户。
江叙走下最后几级台阶,来到客厅,对江叔叔礼貌地点点头:“爸。”然后目光转向江昭,点了点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稳地响起,用的是那个同样崭新却略显生涩的身份:“你好,江昭。我是江叙。”
他的反应克制而平淡,甚至在那句“一家人”之后显得有些过分的冷静。
母亲连忙打圆场,笑容却有点勉强:“哎呀,你看你们兄弟俩,名字都这么像,站一起真精神!小昭,快进来,以后这就是自己家!你哥哥他性子静,爱学习,你们多处处就好了。”
江叔叔也笑着拍拍江昭的肩:“小昭,以后多跟你哥哥学学,他学习上从来没让人操过心。”
江昭笑嘻嘻地应着,目光却一直没离开江叙,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和评估:“知道啦爸!哥一看就是学霸样儿!”他这话说得听不出是夸奖还是别的什么,随即又自来熟地加了一句,“不过我体育还行,以后打球我带你啊,哥?”
这种过分热情的邀请更像是一种宣告他的到来和他的领域。
江叙移开视线,对母亲说:“妈,我上去看看还有什么要收拾的。”
“哦,好,你去吧。”母亲连忙点头。
江叙对江叔叔再次颔首,转身重新上楼,背影挺直而略显单薄。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带着热度和毫不掩饰好奇的视线一直黏在他的背上,像阳光一样具有穿透力,直到他关上房门。
门板隔绝了楼下的声音,却隔绝不了某种既定的、他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的空间里,即将正式迎来另一位主人。一位姓氏来源名正言顺、性格却可能格格不入的“弟弟”。
过了一会儿,母亲带着江叔叔上楼,江昭跟在后头,轻松地拎着一个沉重的背包。
“小叙,”母亲推开他隔壁房间的门,语气轻快,“让昭昭住这间,你们兄弟俩挨着,平时一起上学也方便。”这间房一直是客房,此刻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等待着它的新主人。
江叙还能说什么,他点点头:“嗯。”
江昭拎着包挤进来,笑容依旧灿烂,他扫视了一下房间,目光落在江叙身上:“谢了哥!这房间真不赖!”他放下包,几步走到窗边,“啧,视野还行,就是离篮球场远了点。”
他的活力几乎是肉眼可见的,迅速填满了房间原本的空旷,与江叙周身沉静的气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母亲显然对江昭的活泼很受用,笑着说了几句“喜欢就好”、“缺什么就跟阿姨说”,便和江叔叔下楼去搬其他东西了。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江昭转过身,背靠着窗台,傍晚的光线在他身后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他瞄了一眼江叙书桌上垒得整齐崭新的高一课本,挑眉:“哥,你都预习这么多了?太强了吧。”
“随便看看。”江叙回答,视线落在自己的书架上,仿佛在检查有没有灰尘。
“爸说你中考全市前十?牛啊!”江昭仿佛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冷淡,语气里是纯粹的惊叹,还带着点与有荣焉的味道,“我体育加分才够上分数线,以后作业可就靠你了哥!”
这话半真半假,裹着点儿耍赖般的亲近,仿佛已经笃定了哥哥一定会帮他。
江叙终于抬眼看他,语气没什么起伏,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界限感:“自己的作业要自己完成。”
江昭愣了一下,随即笑开,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逗的事,他摸了摸自己刺猬一样的短发:“哎哟,放心!开玩笑的,哪能真拖你后腿。”他说着,很自然地朝书桌走近了一步,想看看江叙刚才在写什么。
一股混合着汗水和阳光暴晒过的、蓬勃的生命气息扑面而来。是运动场上特有的味道,充满了不容忽视的力量感和存在感。
江叙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身体几无征兆地向后微倾,避开了他的靠近。
江昭的脚步顿住,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瞬,但立刻又重新扬起,从善如流地后退了半步,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行,哥你忙,我先归置东西,不吵你了。”他指了指隔壁,拎起自己的背包利落地出去了,还顺手带上了门。
房门关上,房间里重新恢复安静。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股陌生的、生气勃勃的气息。窗外的蝉鸣好像更吵了。
江叙看着书架,刚才看到哪一排忽然有些记不清。
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隔壁房间传来打开柜门的碰撞声、重物放在地板上的闷响、甚至江昭随口哼出的、不成调却节奏感很强的流行歌……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清晰地穿透并不太隔音的墙壁,钻入他的耳朵,固执地提醒着他——他独享的领域和母亲全部的关注,从今天起,都必须分一半给这个名叫江昭的、真正的“江”家儿子。
晚餐时间,气氛依旧有些小心翼翼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