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一紧,脸上的笑僵了半秒,随即飞快地、不动声色地把袖子拽了下来,重新拉好。
但已经晚了。
小文的妈妈就坐在对面,显然看见了。她目光在我手上停了一瞬,又抬眼看向我,嘴角原本温和的笑意淡了些,眼里染上了一种过来人式的、善意的怜悯,轻轻叹了口气:“姑娘,你这……”
小文也看见了。他不再乱动,抬起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刚才拉袖子的地方,然后仰起头,大眼睛里盛满了最直白的困惑与担忧,声音软软地问:
“姐姐,你疼不疼呀?”
车厢里安静了一瞬。赶车大叔专注地看着前路,大婶欲言又止。风雪被挡在车外,只有车轮轧过积雪的吱呀声。
我下意识地先偏头,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小官。他依旧望着车外飞速倒退的枯树林,侧脸没什么表情,仿佛对车内这番小小的波动毫无所觉。
我转回头,对上小文清澈的眼睛,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努力让语气轻松下来:
“早就不疼啦。”
说完,我把小文搂得更紧了些,用下巴蹭了蹭他软软的头发。小孩身上干净的皂角和奶香气,让人心里松快了些。我的视线却像有自己的主意,不受控制地,又飘向了身旁那个沉默的侧影。
他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望向窗外,仿佛马车里这方小小的、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空间,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厚玻璃。外面的风雪,似乎都没他周遭的空气那样凝滞。
这一路上,车厢里其实并不安静。小文很快恢复了活力,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他妈妈温和地应和着,赶车的大叔偶尔传来一两句浑厚的吆喝声或哼唱。孩子的嬉闹,大人的家常,混杂着马蹄规律地敲打冻土的声音、车轮碾过积雪的吱呀声,这些鲜活的、温暖的噪音,交织成一张厚厚的毯子,将外面那个凛冽的、能把人骨头冻透的风雪世界,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车厢之外。
光与影透过车窗,随着马车的行进,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流动。他像一尊被临时搬上这趟行程的冰冷塑像,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却又因这格格不入,而显得异常清晰。
我抱着怀里温热柔软的小文,听着这些让人安心的嘈杂,感受着马车颠簸带来的轻微摇晃。身体在慢慢回暖,伤处的疼痛也变得钝了些。可心里某个角落,却因为他那种彻底的、毫无破绽的沉默,而始终悬着一小块化不开的冰。
这温暖热闹的旅程是暂时的,像一场偷来的喘息。等到了城镇,下了这马车,我们要面对的,才是真正的问题。
马车在愈发明显的市井喧哗和愈发密集的灯火映照下,终于驶入了城镇。
空气里的味道变了。风雪旷野的凛冽清新,迅速被煤炭燃烧的烟味、食物油脂的香气、牲畜粪便和拥挤人潮混杂的复杂气息取代。街道两旁是低矮但坚实的砖瓦房,挂着厚厚的棉布门帘,窗玻璃上蒙着厚厚的水汽。招牌在风中摇晃,上面是朴实的汉字。行人裹得严严实实,呵出的白气连成一片。
马车在一处相对热闹的街口停下。赶车大叔憨厚地笑着:“就这儿吧大侄女,前头道窄,车不好进了。”
“哎,谢谢大叔大婶!” 我连忙道谢,掏出早准备好的车钱塞过去。大婶推辞了一下,最后还是收了,又额外塞给我两个还温乎的煮鸡蛋:“拿着,闺女,路上垫巴垫巴。”
小文被妈妈抱下车,还扭着身子朝我挥手:“姐姐再见!要再来玩呀!”
“好,一定!” 我蹲下身,最后用力抱了抱这个给了我一程温暖的小人儿,把脸埋在他带着风雪和阳光气味的小棉袄里蹭了蹭,然后松开,看着他被妈妈牵着,蹦蹦跳跳地汇入人流。
站起身时,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小官已经不知何时下了车,正站在几步外,依旧是那副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默样子,静静看着这座陌生城镇的街景,仿佛在观察,又仿佛什么都没入眼。
我整理了一下心情,走到他身边:“走吧,先找个地方住下,吃点热东西。” 这次我没再去拉他,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前方灯火更密集的街道。
他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迈步向前走去。步伐不快,但方向明确,似乎并不需要我“带路”。
我们前一后走在逐渐熙攘起来的街道上。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子的笑闹声、饭馆里跑堂的吆喝声……各种声音潮水般涌来。我努力分辨着招牌,寻找着看起来干净实惠的客栈。身体的疲惫和伤痛在温暖(相对野外而言)的环境里愈发明显,脚步有些发虚。
他始终走在我前面半步到一步的距离,不近不远,却刚好能将我纳入他余光可及的范围内。遇到迎面走来匆忙的行人或推车,他会极其自然地侧身半步,不是为我挡开,而是恰好形成一个微小的、不易察觉的缓冲区。他自己则像一尾灵活的鱼,在人群中无声穿行,几乎不与任何人发生肢体接触。
最终,我在一条稍僻静的巷口,看到一家门口挂着“悦来客栈”褪色幌子的小店。店面不大,看起来还算整洁。
“就这儿吧?” 我征询地看向他。
他抬眼看了一下招牌和门窗,没表示反对,率先走了进去。
客栈里生着炉子,暖烘烘的,带着旧木头和炕烟的味道。掌柜的是个微胖的中年人,正拨拉着算盘,见我们进来,热情地招呼:“二位客官,住店?吃饭?咱们这儿有热炕,饭菜也实惠!”
我定了两间相邻的房,又要了些简单的热食让送到房间。掌柜的麻利地记下,递过钥匙时,目光在我们俩身上转了一圈,尤其在张麒麟那身与客栈格格不入的冷寂气质上多停了一瞬,但生意人的精明让他什么都没多问。
拿着钥匙上楼,木楼梯吱呀作响。走到房门口,我停下,转身看着他。
他也停下,站在他自己的房门前,手握在门把上,终于将视线完全落在我脸上,等着我开口。
走廊里光线昏暗,楼下隐约传来掌柜的哼唱和炉火的噼啪声。
“那个……” 我清了清嗓子,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同行了一路却依旧陌生的沉默,“小官,对了我们重新介绍一下。”
他看着我,那双眼睛里依旧没什么情绪,既没有认同,也没有反对。我继续笑笑地说:“亲爱的小官,我俞晓鱼,是你的姐姐。”
就在我以为他又会以沉默回应时,他极轻微地颔首,然后,推门,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咔哒。”
轻轻的落锁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我有点被他搞笑了,我对着门叫到:“你先休息,饭好了我叫你。明天……我们再商量接下来我们这么去西藏哟。”
我站在自己房门口,又对着那扇紧闭的、将我们再次隔绝开的木门,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也转身拧开了自己的房门。
房间很小,但炕烧得正热,驱散了骨头缝里的寒气。我脱掉浸了雪水的外套,把自己扔在炕上,望着糊了旧报纸的天花板。
身体累极了,脑子却异常清醒。找到他了,也把他“带”出来了。可接下来呢我们这么去西藏呀?现在好像只有火车吧......
楼下传来伙计送饭上楼的脚步声。
我坐起身,揉了揉脸,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暂时压下。至少今晚,我们安全了,有瓦遮头,有热饭可吃。
至于明天……等天亮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