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妲不接话,兀自转动右腕的银镯好几圈,沈惟顾笑笑:“你不敢杀我,怕给教门惹上是非。但如果只用普通的迷神蛊,估计无法成功操纵我的神智,更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镯子当即停止转动,戎妲缓缓仰头,故作惊奇地睁大眼睛:“我都没来得及施蛊呢,你怎么可以直接拆穿?好伤女儿家的脸面!”
“在下失礼”,沈惟顾和气地道歉:“犯了姑娘的忌讳。”
戎妲对他的歉意似乎毫无反应,却突然问:“你是救别人,还是救自己?”
对方好像没觉得这算重要的问题,轻飘飘地答一句:“别人。”
“别人?但我觉得你可能更容易丧命。”
“怎么说?”
戎妲望一会儿雾气袅娜的沼泽,只拿余光瞟他:“我养的那只莽牯朱蛤以毒物为食,尤其喜好阴寒之毒,不过这小东西向来听话,无我驱使不会擅自捕猎。可是接触到你的一刹那,它立刻失控了。”
沈惟顾的声音里没有任何震撼,显得早就习以为常:“我少年时中过毒,体内至今有残余。”
“给我几滴你的血。”
戎妲已经面向沈惟顾,手里托着的正是那只险些攻击他的莽牯朱蛤。赤红□□安静不动,但金黄瞳仁死死盯住男子,其中蕴藏的凌厉凶狠完全不似小小躯体所该承载。
摆在他眼前的只有这条路,沈惟顾没有迟疑地掣出腰间匕首,指腹拂过锋刃,几滴朱红沿着绽开的伤口滚落。血珠还未及地,莽牯朱蛤倏地长舌一卷,新鲜的血液被它悉数吞进肚子。
□□半眯眼睛,四足重新收敛起来,缩成小小一团,满足地蜷于主人的掌心。它的皮肤产生了明显变化,从朱红转成淡墨,又从淡墨化为淡青,再变为褐黄,最终恢复成常态。
戎妲一直静静旁观,此刻眼眸放光,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好奇。她自怀中取出两只小瓶,分别倾出一颗黄色和一颗青色的药丸先后吞服。然后苗女陡地拽过沈惟顾的手,直接仍滴血不停的指尖吮了一口。
这个举动远超沈惟顾的预料,将他小吓一跳,还好戎妲飞快甩开了手,嘴里啐啐有声:“呸!呸!不是蛊,不过……唔,青蛇涎、赤蝎尾、玉蟾酥……还有半枫荷、芮夫抽、各杜绞莽、侗叉龙、大格采……”
沈惟顾听着女子嘴里飞快蹿出的一堆陌生词汇,心头更加疑惑。戎妲忽然把脸凑上,几乎撞上他的鼻子,面上的兴奋不加掩饰:“五宝花蜜酒呢,你倒没撒谎,看来祖上真是苗人。”
沈惟顾愕然:“五宝花蜜酒?让我中毒的就是它?”
“呸,才不是,你靠它们才保住小命”,戎妲不屑地撇嘴:“这是五仙教的不传之秘,用五种毒虫和几十种花草酿造的大补药酒。喝下去百毒不侵,还可以强身健体。”
沈惟顾缄默了一阵,他回忆起那一小盅母亲叮嘱自己每日必饮的甜酒,馥郁花香也掩盖不住底子里一丝丝溢出的腥气。
“既然你说百毒不侵……”
“但防的都是寻常之毒,过于罕见的可就没法”,戎妲摇头:“挺奇怪呀,从莽牯朱蛤刚才的变色看,你的血里还有心一跳、彩雪蛛、箭毒木、雪上一枝蒿以及某种我认不出的寒毒。其实单是头一味就能让人立马见阎王,为什么当年给你下毒的人弄那样麻烦?”
前两种毒物听来十分陌生,沈惟顾不得不问:“心一跳和彩雪蛛是……”
“前一个是西域传入的毒虫,剧毒与热血相触,中毒的人心只跳得一跳便死。彩雪蛛则生长吐蕃雪域山巅,平日若遇热血之躯立刻扑上咬啮,非得喝饱鲜血方肯松口。它的毒性阴寒猛烈,几乎是无药可解。中毒的人死前如坠雪窟又被冰刀剐割,痛苦难当,哪怕功力再深也撑不过半炷香。”
戎妲愈发好奇地端详他:“我猜你虽然沾了心一跳,可给五宝花蜜酒暂时护住心脉,未当场毒发猝死。而且很短时间内又碰到彩雪蛛和其他的阴毒,啊呀呀,好难得见这样的活人。”
“此话怎讲?”
“心一跳只存活于极西的诃梨国终年干燥炎热的沙漠里,毒为至阳,触热血即散。彩雪蛛性喜极寒,毒为至阴,入体也直攻心脉。它们性质相冲又霸烈不相上下,反倒压制了彼此。”
“这就是我活到如今的原因吗?”
“大概吧”,戎妲沉默一阵,再度开口变得有些艰难:“但那些毒物到底对身子无益,所以……”
沈惟顾非常平静地接住话:“有人提醒过,我活不到而立之年。”
戎妲坦率地承认这一事实:“确实,毕竟人是血肉之躯,不是炼蛊的器皿,如何能长久承受毒性侵蚀?彩雪蛛和心一跳本土罕见,圣教最精深的药师晓得的也不多,自然很难解除。但并非无法延长你的寿数,我可以……”
沈惟顾沉吟片刻,将想好的拒绝理由和盘托出:“也只再多活几年罢了,没那必要。何况如先前所言,我只是想救人,顺便帮一个朋友的忙。”
苗女的神色越来越困惑,她无法理解为何有人对自己的生死能够无视:“那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做?”
沈惟顾看着她,微笑坦荡且释然:“一位是亲人的遗孤,另一位是交心之友。”
闲聊般的口吻令戎妲不太适应,她皱起秀眉:“如果想救人,告诉我一声就好了。但你偷走兹索摩,这可是冒着得罪圣教的风险,结果居然为了旁人……”
“那幅卷轴在你们心中分量不轻,思来想去,只有它值得拿来交换。”
“你到底想交换什么?”
“我朋友的安全,仙妮变成如此模样,同他有些许关系。”
苗女的脸色顷刻间阴沉下去:“虐杀阿满师姐、折磨仙妮,还把她扔下山崖摔残的就是你那个所谓的朋友?”
“首恶已死,他当年只是一名十余岁的少年,即便略有参与,全因受人教唆。”
沈惟顾停一停,以最为诚恳的态度表明自己的立场:“其实……他这一生颇为不幸,因而自幼难辩善恶,做过许多错事。江湖恩怨不易解,更无受害者必须接受加害者的忏悔之说,我盼望的也就是为他换取到一点平和岁月。”
戎妲犹豫片刻,明白了话中隐意:“你希望我尽快把仙妮带回南疆,让她停止复仇?”
“每个人都拥有复仇的权力,我自无立场阻止”,沈惟顾长叹一声,终于展露出隐藏许久的伤感:“可我已时日无多,所能顾及的也仅余这数年光阴。”
戎妲依旧皱着眉头:“我本不该替仙妮做决定,但没想到她三年前从总坛失踪后居然修炼起香髓功,现在已经神智完全失常,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我与仙妮自幼交好,当然乐意她大仇得报。但如果代价这样可怕,我更想带她远远离开,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快乐生活,清醒之后再决定去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