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渐沉,山色将暮,远谷已有晚鸦低飞。
赵南枝看手里那支写着“大吉”的签子被余晖映得通亮,明晃晃的,可衬她心。她心想若这龙女庙当真灵验,那沈秋筠之事,应无甚大碍吧?那沈大人的心跟海底针似的,叫人着实摸不清虚实,明明做起事儿来稳扎稳打,可这次非把她吊个七上八下。平日她自诩不信神佛,今日竟被逼得求起签来,既然龙女说是大吉,那她便顺势将此事放下,要是以后哪天沈秋筠想开了,愿同她说几句能落在地上的话了,再谈也不迟。
她在许愿墙前找到了钟北雁。钟姑娘忙碌了整整一日,至此方得闲暇,见赵南枝来了,便迎着晚风垂首一礼。几缕散落的鬓发随风轻扬,比往日庄整,更添清韵。
赵南枝亦还礼:“自龙女会一别,不知钟姑娘近来可好?”
“北雁很好,多谢赵大人挂怀。”
同钟北雁周旋,总有趣味在其中。她身上自带矛盾:一面清冷似孤雁立雪,一面又如深水激流,令人忍不住想层层探下,看她那冷静外壳之下,还藏着怎样的心思。只是不知钟北雁会如何看她?事到如今,想必钟北雁心里也清楚,龙女会那一盘棋,是上头两个主子布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戏眼,里头那些个爱恨情仇,算不得真。她是在小朝廷捅了张相一下,但为周后捅的,那能叫捅吗?那得叫关怀。钟北雁那时对她有敌意无可厚非,此时若还有,那就有得品了。这龙女穿得清清白白,身上却疑点重重,她刻意将清泉池出现尸首一事压下,其目的究竟为何,今日赵南枝来要个明白。哎,这明白哪是能随随便便要来的?莫管钟姑娘上回的事儿有没有消气,等会儿这一个来回,她怕是又要不待见她咯。
无伤大雅吧,她也爱吃人脸上愠色。赵南枝不免忆起初入梁都时,她并不乐衷此类耗费心力之事,出门见上一拨人,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比登山还累。而今不同了,梁都迷影四起,暗线重重,越是纷繁曲折,她越有兴致,尤是在这迷雾渐散之时。
她微一敛袖,眸光含笑,忽而近身问道:“钟姑娘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终归是逃不过这一遭,钟北雁神色淡淡,抬眼见赵南枝眼中笑意深深。听说她上回借余山陵的令牌上山,已打听过自己的事,这回不知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钟北雁垂眸颔首,余光掠到她腰间那块麒麟玉,心中蓦然起伏,袖中不觉五指紧攥——那玉竟还在她身上。
起初,她还曾因张相让赵南枝来主持龙女会一事趁夜难眠。她们难道不是相识更久吗?为何张相更信任赵南枝?她不止一次问自己:是不是因为多年前她拔出的那柄匕首?
她为此耿耿,夜夜辗转,直至童谣传出,才恍然大悟。她到底在争什么呢?那一桩桩曾令她心绪不宁之事,如今看来,已全无意义。原来她所执念的,是一场自我搭建的角力,而她想要成为的人,从始至终,都在另一条路上。那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比肩的存在。
原本就无法落地的心思,愈发像漂在了空中,若是从前,她至少还能借着龙女身份,比旁人,更靠近她一些,纵是未能走进她心里,起码也是离她最近的……此时,却只显得荒诞可笑了。那人心里自始至终不曾有过空隙,她又如何能走进去?
不过至少……这些年她身边一直有人相伴。此念一起,钟北雁说不出是悲是喜,只觉宽慰多于伤感——至少,她未曾全然孤苦吧。
落日斜照,光影被山林折去,只余一抹微晕,映在石阶与人衣上,宛如薄火将燃。赵南枝见钟北雁这身白衣落在晚霞里,忽觉或许暖色比这身无垢白衣更加衬她。她看上去有些累了,可惜赵南枝不是来嘘寒问暖的,她是来趁火打劫的:“还请问钟姑娘,这清泉池一日,是否只容一人入内?”
“清泉池雾,唯清晨方散,此景难得,他时皆不可见,未有让两人先后去的道理。”
“我不为奇景,只是想去清泉池边看看。”
“赵大人已两度至清泉池,不知还有何物未能看清?”
“第一次没看清,被白鸢箭射了一箭,至于第二次嘛……”赵南枝话音一顿,眸光漫不经心地掠过钟北雁,故作怜惜道,“钟姑娘落水楚楚可怜,在下怎好旁若无人,四处张望呢?”
“白鸢箭?赵大人当年在清泉池遇袭,怎未听您提过?”
“你知我知之事,何须多提?”赵南枝轻笑,压根没将钟北雁那套说辞放在眼里,她今天可不是来和钟北雁绕弯子的,“我听闻郡主初入梁都时常来此处,你们应当比表现出的更为熟识吧?不是你给她的箭吗?”
“郡主年幼新来,无亲无故,又与姑娘们年岁相仿,的确常来山中静心。山间清寂,不似城中繁嚣,她来此处,求得片刻安宁,与同辈笑语一二寥解乡愁,情实可原。郡主身份尊贵,而北雁一介侍神女,不敢妄言交好。至于大人口中所言之箭,北雁不曾见过,更无从赠予。梁国好武,市肆间箭羽多如牛毛,纵要放暗箭,也不至选如此惹眼的白鸢羽。”
她边说,赵南枝边跟着点头,不似应和,更像是兴致寥寥地等着对方把话说尽,唇边那懒散到没边儿的一丝笑,像是在有意无意地催促:您接着编,我就听个响。
她眉梢微挑,眼神却不曾真正落在钟北雁身上,待钟北雁话落,赵南枝才真正同她对视,那深瞳中跃起一点光,如同在夜色初起时天边挑亮的一颗淡星。
“钟姑娘,得罪了。”
话音起时,她同时出手试探,劲风逼去,动作快得不留影子。
钟北雁猝不及防,在躲避时仰头后倒,衣袖飞扬若惊鸟,被赵南枝一把拉住。那掌心温热,触着她腕上凉意,冷与热相抵,钟北雁霎时怔住,心头忽然一紧,本欲立刻抽回,可余光又偏偏落在她腰间的麒麟玉上——
上一次那人轻握她手,她还是个孩子。
她猛地甩袖挣脱,用手不停地理着散乱的鬓发,借以遮去眼底的失神与慌乱。
“北雁不知何处冒犯了赵大人,使得大人连番试探?”
“钟姑娘话里转来转去,越是遮掩,越让我疑心这清泉池并不寻常。莫拿山门清规含混我,我可不吃这套。钟姑娘既好奇我为何紧追不放,那我便还姑娘一个明白,还请问钟姑娘三岁上山,是如何精通水性呢?”说到此处,她再次近身半步,如在耳畔拨弦,蓦地低声一笑,“不要告诉我,你不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