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乐珂。
梦里的人影并非往昔清晰的模样,更像是隔着水雾窥见的一团朦胧的光晕。但他无比肯定,那是乐珂。修长的手指间,捻着那枚……他送的雀鸟玉佩。玉佩的细节在梦中并不真切,唯有一点在记忆中鲜明无比——持着玉佩的那个人,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非尘世的光晕,一种超越凡俗的、近乎神性的美丽,模糊了具体的五官,却强烈地传递出一种清冽皎洁、足以令星辰失色的气质。
比记忆里那个绝色的少年,更耀眼,更遥远,仿佛被某种至高的力量彻底洗礼过。
月阙坐起身,丝绸寝衣微凉地滑过皮肤。一股迟来的、无法言喻的羞耻感,毫无征兆地漫上心头,耳根在无人看到的角落悄悄地发了烫。他竟然……竟然在梦里如此清晰地勾勒乐珂。
喉咙里逸出一声极轻的喟叹,带着自嘲,也带着无法消解的怅惘。那些刻意被尘封的记忆碎片,随着这叹息,又被梦的气息温柔地牵引出来,纷至沓来。
那场充斥着血腥与绝望的献祭。
暗红色的月光,浓稠得令人窒息。十二道扭曲蠕动的青铜柱环绕着祭坛,柱体上饕餮纹空洞的眼窝里,不断渗出粘稠的金色液体,滴落声如同死亡的倒计时。祭坛边缘,跪伏着十二名瑟瑟发抖的奴隶孩童,乐珂就在其中,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得仿佛已经死去。
月铮高举镶嵌血晶的权杖,声音因亢奋而尖利:“以月神血脉为引,恭请红月垂恩!”
当时的月阙,刚刚继承王位。他目睹着这一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从不认同月铮这种以奴隶生命和武魂为代价换取力量的残酷行径。当那十二道星光锁链即将从青铜柱中激射而出、贯穿那些孩童脊背的刹那,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与决绝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猛地向前一步,不顾月铮骤然阴沉的脸色,强行调动起体内传承自月神的、尚且稚嫩却纯粹的力量。清冷的月华自他体内迸发,与祭坛中央猩红的光柱悍然对撞!
能量的剧烈冲突让祭坛剧烈震动。月阙只觉得喉头一甜,强行调用月神之力对抗仪式带来的反噬几乎撕裂他的经脉。但他成功了,仪式出现了极其短暂的紊乱。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间隙,他看到了离他最近的那个孩子——乐珂。那孩子眼中最后一点光亮正在熄灭,对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几乎是本能,月阙将大部分干扰的力量集中在了贯穿乐珂的那条锁链上。“铮!”一声微不可查的脆响,那条锁链竟真的应声而断!
锁链断裂的反噬和仪式力量的冲击让月阙眼前一黑,呕出一口鲜血。而乐珂,则被断裂锁链化作的狂暴能量倒灌入体,新生武魂在毁灭与剧痛中疯狂重组,陷入了昏迷。
月阙强撑着,在月铮暴怒的注视下,以“此子武魂有异,或可研究”为由,保下了奄奄一息的乐珂。那是他第一次公然反抗月铮,代价是他的月神武魂也因此受损,为日后艰难的考核埋下了祸根。
他将乐珂带回宫中,将他安置在自己眼下。最初的乐珂,像一只被彻底吓破胆的幼兽,终日惊惶,对新生的、充满撕裂感的星锁武魂只有无法掌控的恐惧。月阙选择了沉默的守护。他将乐珂放在书案边侍奉,并非使唤,只是让他待在自己视野所及之处。无数个夜晚,乐珂被血色噩梦惊醒,他会在他骤然弹坐起来的瞬间,轻轻叩响桌面,声音疲惫却尽可能平稳地说一声:“无事。孤在。”
一次,两次……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有一天,在他批阅奏章时,身旁安静伫立的身影迟疑地挪动了一下。月阙抬眸,看到乐珂抿着苍白的唇,眼神里翻腾着恐惧与一丝极其微弱的、挣扎着破土而出的信任。那个几乎用尽全身力气、细如蚊蚋的声音,才飘了出来:“殿下……我的武魂……好像……还在……是……锁链……”
月阙放下朱笔。那一刻的欣喜,远胜过通过任何一次考核。不是因为星锁武魂有多奇特,而是这个从祭坛地狱被他抢回来、紧紧封闭内心的少年,终于向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心门一条缝。他终于肯信他了!
那份纯粹的、想要奖励这份信任的心情,驱使他立刻行动起来。急切地想找一件能与“星锁”相配的、能安抚乐珂心神的礼物。库吏战战兢兢地翻找了数日,才终于在一堆积尘的古物中,寻到了那块奇特的玉佩——质地温润如墨夜,却天然嵌有点点银色星砂,雕着一只欲振翅冲破云霄的雀鸟。
当他亲手将那枚玉佩系在乐珂腰间时,少年眼中瞬间亮起的、混合着惊讶与难以言喻的柔软光芒,至今想起,都让月阙感到胸腔微暖。那是属于他和乐珂之间,极少有的、不容于外的纯粹瞬间。
帘外,内侍总管苍老而带着敬畏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穿透清晨的寂静:“陛下,时辰已到,该更衣上朝了。”
月阙闭了闭眼,所有属于深夜的柔软和梦境的余温,都在瞬间被强行剥离。再睁开时,那双天生微垂、总是带着几分无害忧郁的眼眸深处,已被沉沉的、如潭水般的寂静所取代。温润如玉的俊美容颜上,只剩下君王独有的、仿佛能包容一切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平和。
“知道了。”他淡淡应道,声音平稳无波。
宫人们无声涌入。素白寝衣被褪下,象征着月神王威严的华服层层加身。内侍恭敬地托起那枚触手生温的白玉带扣。月阙微微抬手,冰冷的玉质贴在指腹。
是错觉么?方才梦里乐珂手中那块玉佩的模糊轮廓,似乎……流转着远超从前的、令人心悸的星辰之力?那感觉,更接近他所感应过的那丝来自星斗深处的……召唤?
这个念头如流星般闪过,还未及深究,已被更深的思虑压下。史莱克城,星斗森林核心……乐珂如今在那里,究竟……经历了什么?
思绪被适时打断。内侍总管低声催促:“陛下,月相大人已在正殿等候。”
月相……月铮。
这个名字如冰锥刺入脑海。月阙眼中的平静仿佛冻结了一层寒霜。他不再多想梦中玉佩的异样或乐珂的境遇,将冰冷沉重的带扣系好,抚平衣袍。
他微微颔首,脸上重新覆上那层无懈可击的、少年帝王特有的温和却也疏离的面具,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
“摆驾,上朝。”
月国朝堂,穹顶月轮浮雕洒下无情辉光,将殿下群臣映照得如同玉雕泥塑。唯有月相月铮手中那柄月神杖顶端,那颗枯叶色宝石偶尔流转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幽光。
少年君王月阙端坐王座,玄色银纹的王袍衬得他面容愈发皎洁,眉宇间是惯常的、深潭般的平静。他正聆听外交大臣禀报史莱克学院邀请观赛之事,刚颔首准了派遣使团之议。
就在此时,月铮手中权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带着灼热焦躁的意念驱使了他。那是红月神的低语,充满了对那枚即将现世的神赐魂环的极致渴望与不容置疑的命令:必须得到它!必须让月阙得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