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晨钟的余韵,犹在。
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草木香,与若有若无的檀香。
姜稚只觉得脑袋里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晕乎乎的。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云端,虚浮而不真切。
昨夜醉酒后的记忆,还记得的已经不多。
此刻她强打着精神,努力跟上萧宥宁身后半步的距离,听着前方须发皆白的老方丈,低声介绍寺中历史典故、壁画楹联。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觉得梵音诵经声与木鱼轻响,嗡嗡地搅在一起,吵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胃里也隐隐有些不适。
萧宥宁今日着一身素净的藕荷色常服,料子是最上乘的软缎,却无一丝繁复花纹,只在衣襟和袖口处用同色丝线,暗绣了疏落的兰草纹样。
她未戴多余首饰,乌云般的青丝只用一支通透的碧玉簪松松绾住,几缕发丝垂落颈侧,比平日多了几分难得的出尘之气。
她听着方丈的言语,偶尔微微颔首,却总似有若无地,扫过身旁那个明显神游天外、脚步都有些发飘的人。
冷竹此时,引着苏文远和苏棠,从侧面的月洞门处悄然走来。方丈见长公主的客人已到,便告辞退下。
苏文远今日亦是一身半旧的深青色直裰,更显学者风范。他疾行几步,上前拱手,态度恭谨却又不失风骨:“劳殿下久候,老朽来迟,实在失礼,还望殿下恕罪。”
萧宥宁转过身,微微一笑,虚虚一扶:“先生言重了,是本宫贪看这寺中清幽,来得早了些。今日不过是无事闲游,不必如此拘礼。”
苏棠行过礼后,跟在父亲身后,娴静如水。
她的目光却第一时间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了姜稚身上。见她此刻,仿佛一只尚未睡醒的大猫,忍不住以袖掩口,唇角弯起,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意。
萧宥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落在姜稚那副努力睁大眼睛,却依旧目光涣散的模样上。眼底的笑意深了些许。
她淡然开口:“此处虽好,但秋日风凉,不如去那边禅室坐下,烹一壶清茶,慢慢说话?”
禅室极为清雅,四壁空空,只悬一幅墨宝,上书一个“静”字。一张矮几,几个蒲团,窗外可见几竿修竹。
小沙弥悄无声息地,奉上素茶与几样清淡茶点,便合十行礼退下。
苏文远看着姜稚那副明显强撑的模样,忍不住捋须,眼中带着长辈式的温和调侃:“姜侍卫昨日看来是豪饮尽兴了?难得醉成那样,竟还能记得将小女安然送回府上,老朽心下感激。”
姜稚正与眼皮沉重地打着架,闻言猛地抬起头,反应慢了足足三拍,呆愣愣地“啊?”了一声,眼神迷茫。那模样甚是滑稽可爱。
萧宥宁眼底,流过一丝纵容笑意,自然而然地接口,替姜稚解了围:“她昨日回来,虽醉得厉害,倒是不住口地夸赞苏小姐学识渊博,见解非凡,令她受益良多。正巧,本宫近日心里盘桓着一桩私念,或许有些冒昧,不知苏小姐可有兴趣一听?”
苏文远与苏棠交换了一个眼神,皆露出些许好奇与探究的神色。
萧宥宁并未卖关子,轻呷一口清茶,缓声道:“本宫有意,借此古寺一方清净地,办一所学堂。此学堂,与众不同,只招收女子。无论出身贫富,只要一心向学,皆可前来。其间一切食宿、学杂、笔墨纸砚费用,皆由本宫私库支应,对求学者分文不取。”
她微微停顿,目光落在苏棠面上,“学堂易立,师者难寻。尤其这般特殊的学堂,终须一位才德兼备、胸有丘壑,且心怀慈悲的女子来主持打理,方为妥当。不知苏小姐……可愿担此重任?”
苏棠闻言,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紧,眼眸倏地亮了起来。但她并未立刻应允,而是下意识地先望向了父亲,眼中带着询问、期待,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苏文远心中亦是震动不已。
他深知此事于女儿而言,是梦寐以求的机遇,能让她一展平生所学,不必再因女儿身而困于闺阁,空负才华。
然而,他更深知此事背后的意味。此事一旦应下,便意味着他苏家,无论他本人意愿如何,在外人眼中,都已清晰地打上了长公主一派的烙印,再无转圜余地。
他心中一时千回百转,思绪纷杂。
当今圣上的几位皇子,大皇子虽占尽帝后宠爱与世家支持,却资质平庸,至今未被立储,难当大任;二皇子行事狠辣果决,多疑善变,酷肖其父,绝非仁德良主;三皇子年纪虽小,却已显露出宽厚仁爱之风,可惜自身年幼,又不得圣心,前途渺茫……
而眼前这位长公主,手段心智、魄力格局,皆非凡品。她如此煞费苦心,布局江南,究竟是为自己争那滔天权柄,还是……为她那胞弟三皇子争一个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