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噤不为所动,他拿起酒杯站起身对着女子深鞠一躬,淡淡地说道:“若是我爹负你,人死灯灭,何必再介怀,若你当真是我娘,母子情分恐怕也无法再续,何不山高水长,各自珍重?”说完他将杯中酒喝一半泼一半,泾渭分明,一刀两断。
从女子一系列的言行中,禅噤已大概猜到这又是一个因爱生恨的故事,只不过其中的主角是自己素未谋面与世长辞的父亲。但这并未在他心中激起波澜,在他眼中不过是世间众多故事中的一个,只是他隐约感觉自己似乎有必要做出解释,否则寒若恐怕真的性命不保。
“寒若交我,放我们离开,我答应带她回东海龙族,届时便可听凭处置。”
“虚情假意,你们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女子被彻底激怒,振臂一呼,如五雷轰顶震耳欲聋,整个房屋瞬间化作齑粉。沿途而来的所有事物——庭院、草地、竹林、湖泊——皆如泡沫一般接连破碎。黑暗接管了一切,原本房中烛台变作阴森森的火把摇曳着惨白的光,映入禅噤眼帘的是黑漆漆的峭壁,他们所站的位置正是绝壁上一方突出的平台,而寒若就被绑在平台边的石柱之上,不省人事。
禅噤欲上前查看,却发现身体又开始动弹不得,内功亦是无法运转。看来这里确实不是什么海市蜃气所化,也非寻常的障眼法,而是一处极为高深的阵法,除非布阵者自动解除,否则他们无法施展任何越矩之行。
寒若似乎始终醒着,却又一直没醒,她听得到两人说过的每一句话,也听得到悬崖边的风声,但就是浑身无力,无法睁开眼睛,甚至无法动弹半分。她突然想起了女子身上那熟悉的香味到底来自何处,那是金雀身上的味道。昆仑山巅托付之时,风中裹挟的分明就是这种香味,金雀被困昆仑宫十几年,仍然香韵犹存,想必是与生俱来的香气。而且女子的衣着打扮似乎都与金雀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毫无疑问,她在模仿金雀。事情在寒若朦胧的意识里逐渐清晰。
或许这不是简单的因爱生恨,而是嫉妒,对金雀的嫉妒。
她到底是谁?寒若脑海中在飞速旋转,若非她的头几乎垂到地上,想必禅噤可以看到她眼睑之下频繁转动的眼球。女子提到了带她回神界,看来如此神通果然是神族之人的手笔。周震曾经说过,单风说服神族接受五卫遁世颇费了些周章,但事情最终还是成了,必是与此女子有千丝万缕的干系。想来她在神族中的地位应该不低。周震提到,神族执掌者名为朱商,膝下两子一女,名朱鲲、朱鹏、朱雀,皆非等闲之辈。如此看来此女子恐怕就是商女朱雀了。
那寒若便索性大胆猜测:当日单风金雀初临神地,朱雀与金雀相见恨晚,更何况二人同名,实在是天大的缘分。只可惜在她看来金雀对她的感情始终不及对单风之万一,心思郁结,逐渐化作对单风的爱慕。可能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追求单风只是手段,而赢得金雀才是她朝思暮想之事。
如此一想,似乎女子的种种胡言乱语喜怒无常都说的通了。而如今她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变成金雀:穿她的衣服,学她的打扮,模仿她的香气,甚至抢夺她的儿子。
寒若被自己的思维吓了一跳,这是久违的自己,是曾经在周室深宫中面临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时的自己。她从来没有预想到,那些她最讨厌的戏码有朝一日能给她赢得活命的机会。但前提是,朱雀会允许她开口说话。
“前辈但说条件,我全盘接受,只要放她离开。”越是面临绝境,禅噤的情殇似乎就越发严重,本是情真意切的救赎,在他的口中就像是奉命行事,言不由衷:“她本就与家父无关,从此相忘于江湖,前辈意下如何?”
“你是我的儿子。”女子愈加神志不清,这句话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的。
“我是你的儿子。”禅噤重复了一遍。
“你是我的儿子?你是我的儿子……”她似乎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回忆当中,不知其中是欢乐多一些还是痛苦多一些,让她美艳的脸庞变得扭曲,似笑非笑,笑里藏刀。
那一刻,禅噤发现自己可以动弹了。他悄悄地缓缓地向悬崖边挪去,每一步都如同力扛万钧,直到他碰到了寒若的手,才再次从冷酷绝情中苏醒过来。
解去绳索,寒若一下子扑倒在禅噤身上,她背后的石柱上露出一个诡异的印记,想必是某种束缚印术。接着,仿佛是在无穷无尽的坠落中,什么人突然拉住了她,又或是在无边无垠的沉溺中,被人推出了水面。总之,寒若一下子醒了过来,如同窒息一般大口喘气,眼前渐渐看到了光,也看到了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尚未来得及问候,那个女人便已经发现了此处的动静,她三两步便来到他们面前,口中不停地念叨着“骗子,骗子”,一抬手两人便毫无还手之力。女人隔空掐住二人脖子拎到空中,眼神中已经是万念俱灰失望透顶,看不到一丝生命的迹象。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寒若决定说一个谎,她相信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于她于己。
“姐姐......”寒若拼尽全力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妹妹想你了!”
女子听到此话脸色大变,手上力道瞬间卸去大半,禅噤与寒若一下子摔到了地上。她一个箭步掠到寒若跟前,单手揪住寒若衣领,两人几乎额面相贴。
“你到底是谁?”女子语气柔和了不少。
“我是谁不重要,但我知道你是谁?”
女子手一松,瘫倒在地上,眼神空洞,口中念念有词:“我是谁?我到底是谁......我是金雀,没错,我是金雀,我有丈夫,我还有个儿子。”她的执念如此之深,以至于恍惚间她真的变成了金雀,那个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女子。
“不,你不是金雀!”寒若直接了当地说道,像一把刀切断了女子的喃喃自语,她继续说道:“但你是金雀牵挂之人。”
女子怔怔地看向寒若,有一张许多年未见的笑脸从对方的身上浮现出来——落落大方不施粉黛,笑得像春日里的阳光——而她仿佛沐浴在阳光下,冰冷的心也似乎开始融化。看来寒若的药方算是用对了方向,索性便再加点剂量。
“金雀前辈说过,她有一挚友,虽非同族,却胜似姐妹,是她余生最为挂念之人。姐姐长她一甲子,名为朱雀,面容姣好,胜她百倍。姐妹同名已是天大的缘分,更何况两人还意趣相投一见如故。只是当年姐姐不知何故疏远,甚至离别也未能相送,从此山高路远无缘再见,如今再忆往昔,思念日盛,顾盼佳颜。”
眼见她起高楼,眼见她宴宾客,眼见她楼塌了。寒若话音刚落,仿佛真的听到有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那是一个女人花费二十年呕心沥血搭建的欲望的高楼,也是困住自己折磨自己无法挣脱的牢笼,如今却被所宴请的宾客亲手打碎,用的只是一句谎言而已。
寒若说的时候是谎言,当她说完了,便更愿意相信这不是谎言。情真意切浓浓满腔,假如她们姐妹的故事是真的,这便是金雀将会说出的话。而寒若所做的便只是传情达意而已。
峡谷中的风渐渐平息了,仰头望去依稀可以看到峡谷一线天处那熹微的晨光。禅噤与寒若恢复了些气力,周身血脉都明显舒畅了许多。他们搀扶着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瘫软在地的女子——她纵然衣衫头发凌乱,却比之前更加楚楚动人。
“朱雀姐姐,你还好吗?”寒若语气中并非害怕或是同情,而是感同身受,虽然算下来她有千年之寿,但经历的岁月却远不及,所以她更愿意活在千年之前的那个年纪里。
“哦,”朱雀抬起头,眼眸变得清澈明亮,那一刻分明在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一种放下与解脱的笑意,“我没事,她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