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川那时候已经知道世界上有人喜欢同性,他向来也不是循规蹈矩的性格,对自己的将来没有什么预设,也并不觉得人生就是要和异性结婚生子把自己那点平平无奇的遗传因子延续下去。程思和他接触过的男生都不太一样,干净沉稳,讲课时温柔又耐心,让那段时间已经开始梦’遗的余川认真考虑过和家教老师模拟异国小电影里的情节的场景。
余川已经忘了他们是怎么开始的,似乎没有试探,没有告白,就是一个相互确认了性取向的对视后就吻在了一起。
程思的嘴上功夫很好,那段时间,余川从程思身上获取了许多知识,也释放了许多青春期蓬勃的欲‘望。而程思从余国勋那边获得了许多钱,多到他觉得整个读研阶段都不需要再打工了,于是他发了条短信给余川,他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余川不是没有想过去找他,但那段时间褚云容开始生病,经常会胸闷,晚上甚至要垫高三、四个枕头才能入睡。余川陪着她在各个医院间奔走,做各种各样的检查,最后医生判断是X综合症,一种微血管型心绞痛。
那时候国内的治疗方案还很有限,医生除了让她多休息以及配了点硝酸甘油应急外别无他法。余国勋辗转联系到了国外顶尖医院的华人医生,想安排褚云容去国外治疗。但那时荷花酒店已经动工,余国勋是一天都离不开,褚云容既不愿意一个人去国外,也还想帮忙分担一些杂事,于是两人便约定等酒店建成后一同去,谁知这一等,就再也没能等到。
余川还在村子里住的时候,死亡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甚至还比不上在惊蛰雨后的开耕,或是在大雪前将牲畜的栏圈修葺完毕。
村子里唯一称得上医疗机构的地方,是一个两层楼的医务室,里面常年坐着一个四十来岁、头发蓬乱的男人。听阿嬷说那是江苏来的知青,家里没人了,回不去了便留在了这里,当了个赤脚医生。
他给人看病和给畜牲看病的程序都差不多,没外伤的就开点去痛片、阿莫西林,有外伤的就抹点红药水或紫药水,伤口深的话再补上一针破伤风。
余川曾经帮阿嬷跑腿,去和他拿过一次去痛片,顺便给他送了一小篮新鲜的菌子。他接过篮子的手微微颤抖,受宠若惊地谢了余川好几次。
余川拿了药,好奇地打探着周围,这个空气中充满着消毒药水气味的地方,还有这个穿着干部才有的蓝色工装的男人让他感到新鲜。
小余川和他攀谈起来:“阿嬷说你是从江苏过来的。”
男人弯下腰,把下滑的黑框眼镜往上扶了扶,平视着余川说:“是的,我曾经有一个家,在南京。你知道南京在哪里吗?”
余川想了想,或许这个地方他曾经听到过,他们这一带有过来自许多地方的知青,阿嬷或是母亲也许和他说过,但他并不真的清楚那些地方是哪里,于是他摇了摇头。
男人朝他笑了笑,“是在很东面的一个大城市,曾经是很多朝代的首都,有一条江穿过这个城市,马路上有很多梧桐树,秋天很美,是一个许多人都喜欢的地方。”
余川问:“那你为什么不回去?”隐隐地他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让人愉快,于是又为自己的莽撞解释一句,“阿嬷说其他知青都回去了。”
男人没有回避,平静地说:“我的父母都过世了,我在那边没有家了。”
小余川歪着头看他,“那你可以再建一个家啊,如果你喜欢那个地方的话。”
男人像是被某种从未设想过的画面给击中了,许久没有回答,眼神空空的,像是陷入了另一个世界。
余川害怕地跑开了。
回去之前,余川在他的小楼前转了两圈,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他看到男人坐在二楼的窗边,摇着头自言自语道:“没意思啊,真没意思。”
公家的医疗不收钱,再加上他的精神状态,所以看不好病大家也不会怪他。
在村里,因为没有产检,出生时带一点缺陷的孩子不少,夭折的也时不时有,像余川这样全须全尾还健壮聪慧的,两只手数的过来,其中大多数还都是在县市里的正规医院出生的。
除了孩子,因为不知名的疾病死去的、甚至在梦中就没了的村民,每年也都有好几个。因此大家对于死亡的态度大多是隐忍而顺从的,并没有太多的悲怆。
所以对于褚云容的忽然离去,一开始余川还没有太大的反应。那时候他已经决定要报考国外的大学,在摸清程序和准备材料上花了大量的时间,同时还要备考雅思和托福,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想其它。
直到有天半夜他起来上厕所,路过余国勋的房间时,听到里面压抑的哽噎声,才后知后觉地顿悟,母亲已经不在了。
那个会给他念各种美好诗词的人不在了。
那个接替阿嬷在秋天给他煮菌子汤的人不在了。
那个看见他便露出笑容的、温柔而坚韧的后盾永远地消失了。
刹那间,他的悲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带着支离破碎锋利的回忆,将他困在了无人岛。
他四处求索,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出口。渐渐地,一切都指向了余国勋。
他愤恨地想,若不是余国勋坚持要建荷花酒店,褚云容便不需要应酬,烟酒和压力让她生了病。
若不是余国勋太忙,褚云容便不会错失去国外看病的机会。
若不是余国勋,他们一家或许还住在村子里,不富有却很快乐。
他想当面问问余国勋,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开这个酒店,是为了那碎银几两吗?
可好几次话到嘴边,却又放弃了。他怕听到肯定的回答,那他对父亲最后一丝美好的幻想就破灭了;他也怕听到否定的回答,那就证明问出这个问题的自己还未长大。
他在自我拉扯中终于来到了18岁,这一年,他拿到了纽约州一所大学的offer,暑假结束后就将真正地独立生活。
18岁的余川躺在床上看着玻璃后面的星空,白天旅途的劳顿让他此刻有点恍惚,仿佛躺在一支轻晃的小船上。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若是褚云容还在,或许会给余川念这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