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安觉得自己撞邪了。

林家村是被明见秋的人铺满了吗？

怎么能做到这么阴魂不散？

“师姐，鱼快被砸烂了。”明见秋背靠着大树，轻声提醒道。

她今日只穿了件青衣，没带任何繁琐的饰物，只有腰间一个小小的墨色香囊随着脚步轻轻晃动。看着不像已经出仕的臣子，倒像是个还在家里闲居的读书人。

济安扯出个笑，声调不阴不阳，“我就乐意吃鱼汤。”

“噢。”她有点紧张，说完后，怕师姐觉得自己太冷淡，又匆忙补上一句，“好的。”

好个屁！

济安一拢手，把面前那一坨稀烂的鱼肉都扔进溪里，溪水立刻把鱼肉冲得四散，水里长出了肉花，倒比它还在岸上的时候好看不少。

谁都看得出来济安心里烦闷，偏偏明见秋要来添个堵，“不是要煮鱼汤吗？”

她深吸一口气，压住声音里的颤抖，“不想吃了。”

青衣人笑了一声，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济安，嘴唇咬着她的耳朵，亲昵道：“雍都宅子里养了个食修，煮出来的鱼汤鲜美极了，师姐赏脸尝尝？”

被抱住的感觉如同被毒蛇缠绕，济安心里一阵反胃，控制不住地想反击。明见秋的话像风一样吹过她耳朵，半点没激起涟漪。

见她身体僵硬，又不答话，身后人不满，拥抱的力度加重，像是要把济安揉进她的怀里。

她软着声音，情意缠绵，“师姐，你说句话呀。”

都从旁系爬到少主的位置了，撒娇卖痴的本事倒是半点没减，颇似四年前。

往日泡影虚幻得很，却也能麻痹人的神智。大脑从极度紧张一下子滑到极度放松，以至于济安甚至笑了出来。

在明见秋追问之前，她随口敷衍过去，“退开点，你那香囊硌到我了。”

这话说得不客气，那人有些气急，立刻咬了口自己的耳垂，有点疼。

就着这个姿势，明见秋贴得更近，把下巴搁在她肩上，像是幼妹无意识地亲近阿姊。

但她抱着济安腰腹的双手却是不断收紧，拥抱不像拥抱，反像是禁锢。

“硌死你。”

赌气似的说完后，她撤下右手解开香囊，碍事的小物什还未落地，那只手已经再次缠上济安腰间。

“才到巳时，急着抓鱼煮汤做什么？日头好毒，那棵树下正可遮荫。”

今人讲究含蓄，人死了不能说“死”，要说“老了”“圆寂”“仙逝”；皇帝年轻冲动做错了事，不能说“毛头小子办事不牢”，要说“陛下富于春秋”。

还有此时，想谈正事却不直说，偏偏要说“遮荫”。

树下凉阴遮日，清风徐来，身边人轻言细语，剖析利害。济安心不在焉听着，全当两耳旁风，一片空空。

直到手指被人扯了一下，济安才收起嘴角挂着的礼貌笑意，略微蹙眉，“嗯？”

“师姐没兴头，见秋还说什么？”

明见秋说得冷淡，济安心中却是大喜。

——不说正好！早想回去了。昨天小芽还带话呢，让她今天早点去家里吃午食，林夫人提了一草绳猪肉回来，要做红煨肉。

想到甜腻多汁入口软烂色如琥珀的红煨肉，济安眼睛弯弯，丢下一句“那先告辞了”，腰腹一卷跳起来就走，连身上浮尘都来不及拍打，行走间步履轻松，显是期待多时。

明见秋冷眼看着，在济安走到三尺外才冷不丁开口，“见珂堂姐这几年十分思念师姐。”

果不其然，“见珂”二字刚刚脱口，那人的步子就滞涩下来了。

明见秋瞧见，心中更是冷笑不止。

眼角一横伤痕隐隐作痛，仿佛与济安两心相知，也回到了那兵荒马乱的一晚。

暗沉、寂静、喧闹、兵戈、喝骂……

脑中景象拥堵不堪，杂乱无章，如十余匹野马尾系枝叶，于晴日在黄土地上飞奔疾驰。

要济安自己描述，也不过掩面羞愧，吐出“狂妄自大，自取其辱”八字。

被信任之人背叛的耻辱甚至超过了被强迫下跪的侮辱。

那是一切痛苦的源头，却并非全然难堪。

对济安而言，那一夜的开头不是师父失踪的噩耗，而是好友送来的帛书警示。

一片赤诚，可惜被她辜负。

她转身看去，明见秋仍坐在树荫下，见她回头，便微微一笑，气定神闲，稳操胜券。

济安一步一步走回去，手僵垂在身侧，开口时才发觉嗓子沙哑。

“她，她如何了？”

“托师姐的福，自是衣食无忧。”

明见秋展颜一笑，语气轻松，全不顾济安灰白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