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均在等候洛阳战况的消息,但除了等待以外,仍有诸多需要忙碌的事务。骑射演练因气候减少了次数,但每一回反倒更加精进,没有一个人显出半分懈怠,对于敌人的监视与防备亦不见放松。
塞外终于落下了雪,一年的收获与这时的牲畜储粮有极大的关系。牧民抓紧时间打起冬草。兵士们豢养马匹骆驼本也多,却将放牧的地方尽量远挪到周边几个小绿洲。其一是怕影响对方来年生计,其二是担心争夺草料而令民众反感。
异乡之上,最可靠的消息来源便是当地土民,况且异族民风彪悍,惹急了可是会当场动起刀枪的。民众留意些时日大都放心了,除早先认识的几户零散人家,兵士也与不少别家牧民有了交情。偶尔有人在放牧时闲聊起来,一来二去倒收集了许多异闻。
凡人饶是再胆大的,说起鬼神无不畏惧,何况环境恶劣、民智未开的边境荒芜之地。当地部落除了杂混信奉的佛陀、明尊、阿胡拉·玛兹达之类,尚有萨满巫教等。黑戈壁广大的无人沙海,在土著居民中称为腾格里,即为萨满教遵奉的天神长生天。甚至有人说这长生天与其他宗派的主神同为一体,化现不同而已。
黑戈壁的牧民世代相传,长生天在沙漠最中央建立了一座黄金打造的宫殿,里面堆满世间罕见的珍奇珠宝,拿上一件便足够子孙世世代代享用不尽。但去往宫殿的路途艰难异常,不光环境恶劣,还有天神留下的各种神兽守卫。
黑狼贝萨塔便是它们的首领,这匹巨狼寿命无尽,身躯巨大如山,一口可以吞下上千凡人。而且它性情残暴,凡是觊觎天神财宝者,无不被其嚼骨食肉凄惨而死。此狼据说毛色漆黑如夜,被不敢直呼其名的牧民称为夜幕。虽然传闻甚多,可从没有人真正看见过它的模样。
但或许是有例外的。
狄一兮询问已经完全清醒的邓良生,得知那只巨狼的外形当真与传说相同。而且当地牧民明确表示最近出没的巨狼绝对是贝萨塔,它现身必然因有人打了天神宝物的主意。
那这冒犯天神的人会是谁呢?
不知怎么回事,现在半月湖一带的草场,总有人说那些贼人不是别的,就是眼下驻扎的唐军,否则怎么夜幕迟不来晚不来?牧民个个敬畏神明,如何会起亵渎之念,必定是异族人引发的灾难。
相信唐军不会为非作歹的民众虽多,可半信半疑的更不少。狄一兮深知冬季安居关乎两军生死存续,别提迁移驻地能否可行,最要命在于如果民心生变,恐怕不止赶走他们了事。
大部分回纥人精于骑射,当着事态严重到交手起来……
他看一眼邓良生:“除了狼,你确定还瞧到了人影?”
邓良生皱着眉:“可惜没看全样貌。”
他那天在原野放马,忽然马匹四散奔逃,惨嘶传来,赶紧奔去解救。只见一个巨大黑狼正叼起半截人的残尸,看有马匹便弃尸来捉活物,接连数口将被压在爪下的一匹战马脖子咬为两段。邓良生从未见过如此兽类,本欲逃跑,却被那畜生连人带马从后方撞飞几丈远。他落地时头晕目眩、浑身疼痛兼吐血不止,哪还有力气起身?
那畜生拿爪子往背心一搭,邓良生全然不能动弹,满鼻充斥着血腥与骚臭,只道我命休矣。不想绝处逢生,兀地有老者用胡语焦急呼唤,巨狼犹豫一阵,丢弃即将到手的猎物,衔起残尸施施然离去。
狄一兮震惊之后再度沉默,如是狼牙假扮,为何放走邓良生?可如不是……
而这老人竟有驱策巨狼的法子,既命其攻击百姓及军马,怎又临头大发慈悲饶了邓良生一条小命?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秦君平在帐外喊:“队正,校尉大人找你!”
狄一兮只得起身:“就来。”
他宽慰了邓良生数语,出帐叫秦君平一起过去,犹豫片刻问:“沈副尉……”
秦君平笑道:“队正心里只稍微一念,他还真到了,不过你近来怎么总爱念叨他?”
狄一兮微微一笑,不作言语。
天寒风烈,半月湖一带水湄均已封冻。这恶劣天气里,汪金来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去水边垂钓,全不担心哪次脚下一滑跌进冰窟窿,不给淹死也给冻死了去。
中年厨子一面感慨当地人不爱吃鱼真好,一个空钩甩进去都能钓一条,一面盘算干脆让闲着的士兵帮忙做一张渔网,省时又省力。正畅想天天一碗热腾腾的鱼汤的美梦,白茫茫天地一线处忽奔来一骑,急促蹄声把汪金来惊了惊。不过遥看装束,许是路过牧民,厨子漫不经心地瞥一眼,转头盯紧水面鸭翅羽做的浮标去了。
背后一声骏马厉嘶,汪金来吓得赶忙回头。那马被地面沟壑绊倒,前蹄骤然屈伏,瞬时把骑手给摔下来,一路骨碌碌地往湖里滚。厨子丢下竿子慌慌张张来救,所幸拉拽及时,总算没让人落进冰冷彻骨的水里。
汪金来嘟囔着怎么雪深了还死命乱跑不看路,赶忙扶起人,那骑手一见他,马上大喊:“汪大叔!”
汪金来也惊讶不已:“明姑娘!”
沈雁宾得消息匆匆赶到天策营地,明青梧已在炉火边裹紧被褥取暖好一阵。喝下一碗滚热鱼汤后,原本青白面色总算多了两分血气,只是双唇依然发紫。
她不再一开口便上下牙关打架,瞧见沈雁宾即直身,急切地说:“都到了!趁现在雪还停着出发吧。”
沈雁宾虽忧虑常纪凌生死,终归不太放心女子身体:“明副尉,你先缓一缓。”
“但……”
“青梧,沈副尉说的没错。你身子走到半路万一撑不住,还怎么救人?”
掀帘入帐的是狄一兮,明青梧沉默半晌又靠回炭盆。狄一兮把从灶房取来的半块面饼递给女子,让她吃了再对沈雁宾说说昨日详情。
曹雪阳将军离开后,黑戈壁的大营依旧留下不少人马,分布近水草之地。明青梧为斥候营中一员,时常伪装外出查探敌情。前天她与一名同僚扮作夫妻出营,路经翡翠海边缘的戈壁,因风雪阻道便在附近小石山避风过夜。
天擦黑又来十余回纥人,带队男子衣饰华丽,提弓携刀的仆从前呼后拥,各自鞍后栓挂不少野兔黄羊之类的猎物。猜测是到草场上打猎消遣的回纥贵族,既非敌军,明青梧安心不少。
行猎诸人搭好毡帐,围起篝火烤肉饮酒,事情恰恰出在酒上。主人喝得半醉,夜里孤寒无甚消遣,觑见明青梧身形窈窕,虽不算绝色,亦有本族女子里难得的清秀,把不轨主意打到她身上。
回纥人游牧四野,性好掠夺,男子瞧中谁家女子,如不从往往动手强抢。况且不过玩玩异族汉女,不怕惹出麻烦。
心内莫名的明青梧与同伴被仆从半胁半骗地引到贵族男子跟前,那人醉中斜厄着眼,懒得谈情叙款,一把金币往同僚足前一扔,旋即强扯女子入帐。至这步田地,明青梧已知其不轨用意,于是假做顺从,却趁那人急色解衣时抽其匕首,反将他制住。
但如此一来亦激怒这帮回纥人,他们气势汹汹叫嚷要将两个歹人斩成肉泥。明青梧同他们僵持一夜,情知己方势单力薄,正无法可想又另来一帮不速之客。
常纪凌例行巡视营房周边,看石山中剑拔弩张的场面,先以为汉民与回纥人冲突。他想缓和纠纷,主动对回纥仆从好言好语劝解,然而待明青梧表露身份且细讲昨夜险况后,汉子当场面如黑云笼罩。
回纥人正狐疑,常纪凌厉喝着把贵族男子两拳砸倒在地,再翻转刀背乱抽。他一边猛烈揍打,一边咆哮:“干你娘的龟孙儿!老子的……朋友!你也敢打主意。”
沈雁宾嘴角不觉抽搐,相当清楚常纪凌何以突然变脸。狄一兮虽不知常纪凌早对明青梧有意,但估计这般逞一时之气,恐怕后果……
果然明青梧叹气:“我没料到竟会如此。那回纥贵人手下不少,听说主子挨打,倾巢而出把我们半道围住,我在常副尉帮忙下突围求援……唉,不知现在他们怎样了?”
沈雁宾沉然:“纪凌和那帮弟兄的身手不错,不会出事。”
明青梧颔首:“我感觉好多了,赶快走吧,不然天黑认不清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