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超把手机递给于浩阳,问道:“你还认得出他们吗?”。
于浩阳探头看去,袁超手机屏幕里显示的是一张照片。照片是一个俯拍镜头,一片阳光明媚的海滩上,游客的影子零零散散,正中间是两个叠在一起的人影。于浩阳拿过手机放大照片,那是两个笑得很开心的男人。其中一个坐在沙滩上,双手握着一个遥控器,控制的应该就是拍照的这个航拍器。他赤裸着上身,肌肉线条明显,皮肤黝黑头发浓密。身后另一个人看着年纪稍长些,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敞开的白色短袖露出白皙的肌肤,他双手撑地也仰头看向航拍器。
“嗯……这是?”于浩阳疑惑地看向袁超。
“认不出来了吧。”袁超得意地说,“你还记得10班的季嘉吗?”
“季嘉?”于浩阳努力回忆着,突然露出惊讶的表情,“那个把他们物理老师打了的季嘉!”
袁超戏谑地一笑:“看来你当时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嘛。”
于浩阳长叹一声:“唉,学校为这事儿专门做了全校通告,我肯定知道啊。但具体的前因后果我就不清楚了。”
季嘉和于浩阳、袁超是同届的高中同学,跟他俩不同班。季嘉当年的事件,是他们乏味的高中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大事,当然不会轻易忘记了。
于浩阳仔细端详着那张照片,喃喃说道:“啊,这个光膀子的是季嘉,我看出来了,那他身后这个是谁啊?难道是?”说到这,表情比刚才更加震惊了。
袁超看着于浩阳滑稽的表情不禁笑出了声:“哈哈,你看你,至于的吗。”
于浩阳嗔怪道:“你这人真会吊人胃口,到底怎么回事,赶紧说。”
袁超不紧不慢地说:“邱安你应该更熟吧,跟我还沾点儿亲。”
于浩阳点点头,邱安是袁超的一个远房表哥,两家住得也不远,他们经常一起坐车从学校回老家。高中时他们都是寄宿生,每个月只有两天的假期可以回家一次。于浩阳和袁超住同一宿舍,他间接地了解了邱安的一些情况。邱安老爸病重,家里靠老妈一人苦苦支撑着,他还有一对上小学的双胞胎弟弟妹妹。为了能让弟弟妹妹继续上学,邱安高一读完就休学了,外出打工了两年。后来在村领导的帮助下才重回学校,正好和于浩阳他们同届。
于浩阳用询问的眼神看着袁超:“所以他俩也是?”
袁超肯定地点点头:“对,跟你一样。”
看照片里两人的亲密程度虽然猜到了七八分,但得到确定回答后的震惊不亚于刚才,果然同性恋就在你身边。于浩阳是在大学时跟袁超出柜的,那时候他们都已经各自上了大学,偶尔也会联系一下。于浩阳有段时间陷入了迷茫,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正巧袁超电话找他,他头脑一热就跟袁超说了。还好袁超能接受,劝他不要胡思乱想。后来两人一直有联系,这次袁超来北京出差,还专门抽空来看他。
袁超继续说:“其实自从高中毕业,我跟邱安就没怎么联系,只是过年期间会偶尔碰上一面。去年我去深圳出差,听我妈说邱安在深圳定居了,我就联系了他,这照片就是他朋友圈的。”
于浩阳又提出了疑问:“那他这是公开了?”
袁超解释说:“公没公开的我不确定,反正有些照片我都能看到。当时我看他跟季嘉在一起,就猜到了。旁敲侧击地说起同性恋的话题,他们也就跟我坦白了。”
“哦……”于浩阳沉吟片刻又问袁超:“季嘉当初是怎么回事儿你知不知道?快跟我说说。”
袁超叹气说:“唉,说起季嘉,那也真是个苦命人。他本来学习不错,高一那年他妈误杀了他爸,判了十二年。这事儿传到了学校,大家都不愿和他来往了,他也慢慢变得孤僻起来,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
于浩阳点头说:“嗯,这事我也听说了。后来邱安复学,就进了他们班。”
“对,邱安刚复学那会儿就跟季嘉是同桌。两人在班里都没什么朋友,慢慢熟络了。”
“难道他们那时候就……”
“哪有啊,那时候懂啥。两人的关系只不过比别人更好些,毕竟家里都很困难,相互慰藉吧。”
“相互慰藉”这几个字对于浩阳来说字字入骨。某种意义上讲,于浩阳并不比两人幸运,整个青春时期,他从迷茫无助到认清现实,从不知所措到从容坚定,一路踽踽独行无依无靠。人近中年才有幸遇到了王启亮,两个人磕磕绊绊已经两年多了,相互慰藉、相互扶持是两人能走下去的基础。
袁超继续讲述:“邱安毕竟比我们大两岁,又有两年外出打工的经历,自然更成熟些。他从不会在意外界的是是非非,认准了只有考出去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季嘉经常和他一起打饭一起回宿舍,变得比原来爱说话了,性格也不那么偏执了。本来长此以往,季嘉至少能顺利考个大专的,可是最终那件事情还是发生了。”
袁超不紧不慢地讲述着,于浩阳的记忆被拉回了那个秋天,一切就仿佛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一年中秋节刚过不久,天气已经转凉了,万里晴空艳阳高照,远处操场的梧桐树上,几只百无聊赖的知了时不时地哼叫两声。下午第二节课后就是每月放假回家的时间,最后一节是季嘉最不喜欢的物理课。不单是因为难懂的知识点,更是因为那个令他反感的物理老师。那物理老师平时操着浓重的当地口音,说得起劲时还要拉个长腔,口头禅是“老农民能明白”,好像农民在他眼里就是最底层最愚笨的存在。最令季嘉厌恶的是,这老师对学习好的学生客客气气,对学习差的爱答不理。对那些有钱有势人家的孩子,不管学习好坏,总是一副谄媚的姿态。
季嘉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静等着下课铃声。昨晚大姑给他打了电话,说等着他回家收玉米。大姑就嫁在本村,姑父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其他营生,只知道种地。大姑家里有两个女孩儿,年龄都比季嘉大,初中没读完就都早早辍学了。季嘉家里出事儿以后,全靠大姑照顾着。季嘉不想继续上学了,是大姑坚持要让他上,说家里好不容易出了个大学生苗子,不能耽误了,让他安心学习不要管家里的事儿。可是季嘉怎么能不管呢,他已经成年了,这年龄在古代早就该娶妻生子了。他没有信心能考上个好大学,即使考上了又能怎样,在他心里自己的后半生已经被锁死了。想到这些季嘉不自主地哀叹一声,没承想这声叹息竟发出了声音。
讲台上物理老师正在口若悬河地讲题,突然被“唉”的一声打断,顿时心生不悦,严厉询问道:“谁啊!谁唉声叹气的,我讲得有问题吗!”
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一个个都端正地坐着面面相觑,隐隐传来隔壁教室的讲课声。那物理老师环顾一周,指着季嘉这里呵斥道:“那是谁在睡觉呢,上课不认真听讲,给我站起来!”
季嘉本不想搭理那老师,但邱安怕事情闹大,使劲跟季嘉使眼色,小声说:“马上就要放假了,忍过一时就风平浪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