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嫂揣着棉袄站在牢门前时,月亮刚爬上墙头。棉袄是她熬了三个通宵缝的,里子絮着旧棉絮,从王二以前穿的夹袄里拆出来的,还带着点他身上的汗味。她攥着棉袄的手心里全是汗,怀里那包碎银硌得胸口发疼,像揣着几块冰。
“站住!”牢头从门房里探出头,手里把玩着个银镯子,镯子上的花纹被磨得发亮,正是用王二嫂当掉的那支银簪熔的。他斜眼看着王二嫂,“又是来给王二送东西的?”
王二嫂赶紧把碎银掏出来,手一抖,银子滚在地上,最大的那块还带着药铺的戳记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大哥行个方便,”她声音发颤,弯腰去捡,“就这几两碎银,您……”
“呸!”牢头一脚把碎银踢进泥里,银角子撞在石缝里,发出细碎的叮声像在哭。“这点碎银还不够我买壶酒的!”他晃了晃手腕上的银镯子,故意把镯子凑到王二嫂眼前,指腹蹭着镯子花纹:“知道这银料哪儿来的不?就是你当的那支簪子熔了打出来更亮。你男人要是识相早该把家里值钱的都送来,也不至于冻成这样。”说着用镯子敲了敲牢门铁栏杆,当的一声响,比碎银滚地还刺耳,“听见没?这银子敲出来的声,比你们哭丧好听多了。”他用银镯子挑着王二的旧棉袍往地上扔,棉袍上的补丁被风吹得掀起,像只折了翅膀的鸟。
“他快冻僵了……”王二嫂的声音带着哭腔,把捡起来的碎银往牢头手里塞,“您就行行好,哪怕让我把棉袄塞进去一个角……”
牢头一把挥开她的手,碎银又撒了一地。“滚!”他抬脚要踹,却被身后的咳嗽声拦住,张老铁拄着小木锤站在月光里,木锤上“张老铁”三个字被磨得发亮。
“这锤子,抵五两银子,行不行?”张老铁把木锤往牢头面前一放,手背上的青筋突突跳,他的手早就握不住铁锤了,这小木锤是他最后的念想。
牢头瞥了眼木锤,又看了看张老铁佝偻的背,突然笑了:“老东西,以为这破锤子值多少钱?”话虽如此,却往旁边挪了挪脚,“进去吧,快点出来,别让我看见第二回。”
王二嫂刚钻进牢门,就被王二的样子吓住了,他缩在墙角,嘴唇冻得发紫,怀里还抱着半块冻硬的窝头。“你怎么来了?”王二想站起来,却晃了晃,手背上的冻疮裂了道口子,血珠滴在稻草上。
王二嫂赶紧把棉袄展开,先捂住王二冻得发紫的手,棉袄里子的旧棉絮蹭着王二的冻疮,王二疼得抽气,却没缩手。她摸出布包时,先把药渣布袋往王二怀里塞:“这是治咳嗽的,夜里冷,咳得厉害就闻闻。”红薯干太硬,她怕硌着王二的牙,用嘴含了含,想化软点再递,嘴里的热气让红薯干沾了点湿,她却没觉得脏。“省着点吃,”她把红薯干往他手里塞,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我明天再想办法给你送热的。”
王二攥着红薯干,突然哭了。他摸了摸棉絮,认出棉袄里子的棉絮,是去年冬天他给她暖脚时穿的夹袄,那时他半夜回来,王二嫂把这件夹袄铺在炕上,让他把脚伸进袄里暖着,说“棉絮软,比暖炉还舒服”。那时他还笑她“瞎讲究”,现在棉袄裹在身上,棉絮蹭着皮肤,却比那时还暖,只是这暖里,混着牢里的霉味,有点呛人。“你别再当东西了,”王二攥着王二嫂的手,“这棉袄就够了,我在里面能撑住。”
牢门外,陈舟帮王二嫂捡地上的碎银,听见牢头用脚碾着张老铁的小木锤:“老东西,你以前打铁不是挺横吗?”牢头蹲下来,用银镯子挑着木锤上的木刺,特意把脚在木锤上拧了拧,木锤上“张老铁”三个字被碾进泥里,看不清笔画,“现在还不是得求我?这锤子要是早点送来,你手也不至于废了,哦,我忘了,你手早就握不住铁锤了,这破木锤,也就值个碾脚的份。”木锤上的木刺扎进泥里,像张老铁没说出口的疼。
张老铁没作声,只是弯腰把木锤捡起来。他先用指尖把木锤上张老铁的字抠出来。指甲缝里沾了泥却一点点把字上的泥蹭掉,直到能看清笔画。木刺扎进掌心时,他没松手,反而把木锤往怀里揣了揣,贴在胸口,因为那里正好对着以前打铁时护心的位置。“这锤子还能用,”他跟王二嫂说,声音有点哑,“下次你再来送东西,我还能帮你挡着。”
往回走时,王二嫂突然说:“我把陪嫁的银镯子当了,本来想给王二买副棉手套……”话没说完,就被张老铁打断:“他能穿上棉袄,就比啥都强。”月光落在他的小木锤上,张老铁摸了摸木锤上的木刺,这木刺是他刻木锤时特意留的,说“有点刺才像打铁的锤子,不滑手”。那时陈舟还笑他“老讲究”,现在木刺扎着掌心,却让他想起以前打铁时,铁屑扎手也不撒手的日子。“这锤子没白抵,”他跟陈舟说,“至少王二能穿上棉袄,比我当年在牢里强,我当年,连件能暖身的东西都没有。”木刺上的血珠像颗星星,亮得扎眼。
陈舟攥着手里的碎银,突然想起李师爷在牢里说的话:“这世道,银子比道理硬。”他摸了摸怀里的刻刀,刀柄上的血痂还没干透。或许他该刻块银牌子?看能不能比小木锤管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