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衢寒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瑾熠二字。他实在太穷,买不起好纸好墨。偏偏他曾是帝王,又喜欢文墨喜欢得紧,残次的东西入不了他的眼。
不过即便是用树枝,他的笔法还在,依旧苍劲有力。
“瑾熠你也会这笔法!”暮晨惊喜地看着地上两个瘦金体的字,叹道。
“暮晨兄也会?”
“不敢说会,只是模仿赵氏帝王模仿得有点像,比不上瑾熠你。”说着也拿起树枝,随意写了几个字。力道笔法虽和陆衢寒有差距,但显然是曾经费过心练过,有规有矩,不是毫无章法。
陆衢寒这才对眼前这个樵夫有了改观。
“暮晨兄可以靠字吃饭,何必干伐木的累活?”
暮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虽然喜欢写字,不过养家更重要,这小城里哪里需要这么多题字的人?还是伐木来得实在。要是我没有妻儿要养活,也许会专攻字画吧。”
陆衢寒愣了一下,随后低下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暮色洒了下来,林间一片阴翳。
“不早了,我儿子还在家等着我呢,改天我再来找你,走了。”
暮晨跟陆衢寒道了别,背着柴木快步离开了。陆衢寒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原地,想着方才暮晨的话。
樵夫尚能分出轻重,为何他一个皇帝还和孩子一样任性,只顾自己沉迷于字画,不顾天下百姓之安危?
他叹了口气。
时光流转,一年又一年,两人逐渐熟知。暮晨并不会经常来,但每次暮晨来时,两人都相谈甚欢。
尤其是,听琴。两人宛如伯牙与子期。陆衢寒所念,暮晨必得之。
譬如。
琴声连绵,不骄不躁,没有过分修饰,只是不间断的流淌。
“江水。上善若水任方圆。”
琴声急切如疾风骤雨,最后归于一声稳重悠远的长鸣。
“高山。风雨不动安如山。”
琴声柔和如细雨,暮晨便得细雨,琴声冷冽如寒风,暮晨便得寒风。他一辈子没去过远方,只在山中和山下小城来来往往,但似乎,他就在陆衢寒的琴声里,看到了全天下。
转眼,便是四十年。陆衢寒依旧年轻,暮晨却从当年的年轻力壮,变成了白发苍苍两鬓斑白的老人。他再也背不动木头,也拿不起斧头。虽然他两个儿子都在京城做官,他还是选择了在这山林里待着。一来不给儿子们添麻烦,二来,陆衢寒的琴音,也能给他的人生画上个完美的句号。
“原来瑾熠你是神仙。”
暮晨苍老的声音在安静的林间显得格外突兀。他看着依旧年轻的陆衢寒,声音稳重如钟。
陆衢寒没有说话。
“瑾熠,再给我弹一曲吧。”
暮晨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可那双眼睛却依旧清澈透亮。黄昏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好像要给他送行。
正值开春,林间开了许多花。
“好。”
这是陆衢寒弹过的最煎熬的一首曲子。
人生是没有几个十年的。他看得出来,暮晨今日,恐怕是最后一次来了。暮晨终归要化作一石一土,就像早晨总归会迎来迟暮。
无比熟稔的曲子,被陆衢寒弹得十分慌张,陆衢寒就像一个年轻将军,面对泱泱敌军不知所措——生老病死,从来都是打不败的敌人。他将所有会的曲子胡乱地糅在一起,无赖一样延长曲音,就好像琴声不结束,暮晨就不会离开一样。
“瑾熠,你乱了。”
陆衢寒无法静心,索性停了琴,与暮晨在夕阳下对视。
“我老了,上山来已经用了我全身的力气,下不去了。”
“不会的……”
“瑾熠,你要知道生老病死不过常事,你无需如此慌张。”
“可是……”
“知己虽难得,但并非不可得,这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人了。你的路还长,总会有能懂你的。”
然后暮晨拿出一幅画给了陆衢寒:“早就想送给你,奈何记性不好总是忘。”
陆衢寒打开,是一幅山水画,没有章法,但却是陆衢寒到那时见过的最好的一幅画。画上有高山,有江河,有百鸟鸣啼,有群芳争艳,暮晨将陆衢寒琴声中所蕴含、所讲述的一切都画上了这张纸,然后送给了陆衢寒。
“我是个粗人,也不懂什么文人情怀。什么菊,竹,牡丹,对我来说都一样。它们盛开,就是最美的风景。我把它们画在一张纸上,也就算是把我心里最美的景色送给瑾熠你了。”
陆衢寒拿着画的手微微颤抖。
他突然想起了他为皇帝时,身边无一知己的时日。妃嫔为讨他欢心,带着目的性去画花中君子,然后拿到他面前,试图换得个“红颜知己”的名号。陆衢寒心里清楚得很,常常一挥手,“赏”,然后打发走妃嫔们。可没人知道,他向来是不慕什么梅兰竹菊的。他自认为自己不过是个凡间俗人,又何必去故作风雅高洁。
然而如今,暮晨和他抱有的是同种想法。
知己何处觅?这个缠绕陆衢寒很久的问题,终于烟消云散。
画上,万重青山的旁边,是两行苍劲有力的字。
长庚启明照远道,沧海天涯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