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十月中旬
一只来自异域的商队带着货物走在城中的长安道上,几位街边做生意的小贩寻了个遮阳的好位置,吧咂着嘴嚼着舌根子。
“还敢来京城卖货呢,真是不怕死啊。”一位穿着麻布衣,蹲在摊子旁的精瘦中年男人说。
“看他们着打扮,北疆来的商人吧。马上入冬了,这批货物再不卖出去,回去可要被吞在大雪里喽,横竖都是死,还不如赚了钱吃饱了撑死。”发了福的男人浑身泛了肿,右指上的金戒指勒紧了肉里,他穿了件黑蟒的袍子,蹲在地上活像一只黑兽。
“哎哟,什么风把张老爷您给出来了,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呐!”
清水面馆的掌柜的见这活阎王蹲在了自家店门口,抹了抹额头上挤出来的黄豆粒大的汗珠子,连忙上前陪上脸。
“这京城要变天咯!”
众人跟着张老爷抬头看,见一片自南方来的黑云笼过了京城的半边天,黑压压的巨云好似要一点一点地吞噬了这座城,谁都逃不掉。
再一转头,一大队官兵压着一位穿着锦衣华服的贵人走在黑云压,那位贵人的面容凝重,周身的冷峻之气竟要比那团黑云更让人心惊胆战。
那位贵人便是这场乱的导火索。
仁安二十年,一朝政变失败,当朝宰相被罢免,连同波及到的同党被免职者足足二十七人,参知政事陆崇因为上了一赋替刚上任的翰林院修撰,新科状元顾昭求情,右翼政党借此发难,给两人扣上了官官勾结意谋反的罪名,龙颜震怒之下,二人被押入诏狱。
所谓达官贵族,一生荣华富贵,顷刻间化作了政治苦海中的云烟,从豪门贵族到家破人亡,不过在君主的一念之间。
春枝苑由年仅十四岁的新主陆鸢小心经营,她穿着一身麻衣却站在琉璃桌前替穿着颜色衣服的娘子们试着胭脂。
陆鸢没有一点精气神,远远看着像一株弱不禁风的兰花,她面如傅粉,瘦如枯槁,艳红色的胭脂抹在她的嘴唇上像是咳出来的血。
“陆家的小娘子真是不容易,刚死了母亲,父亲和兄长又入了狱,家里的仆人散的散,最后只剩下了三两个年长的老人,这么瘦的身体还要操持真么大个胭脂铺。”铺子门口聚着几位老妪,她们心疼陆鸢的遭遇,却无力从心,这年头,几位老妪哪有管别人的资格。
一位穿着锦绣华衣的娘子捻了一点嫩桃色的胭脂在掌心磨了磨,反手便把胭脂扔在了地上:“终究是落魄了,这种货色的东西也能摆在市面上卖,也不看看谁愿意把这些粗制滥造的脏东西抹在脸上。”
“想想都觉得晦气。”她又补了句。
陆鸢拖着丧服把胭脂捡了起来,重新摆在了台子上,继续低着头对着铜镜替几位客人试颜色。
“要不你还是识相点把这铺子买了吧,随便找个城外野村也能活下去。”有位妇人打量着铺子里的陈设,赏了陆鸢一眼半撇,摸着琉璃展台说。
她们的话逐字逐句地进了陆鸢的耳朵里,不轻不重地砸在了陆鸢的心头上。
所谓世态炎凉,得势荣华之时人人都巴着阿谀奉承,穷困潦倒之际路过的狗都恨不得踩一脚。
她可以放弃一切,哪怕是自尊,也要留住母亲留在京城的间胭脂铺子。
“鸢儿生的水出芙蓉,涂上这全京城最好的胭脂,便是这世间最惊艳的小娘子。”
因为这句陆母常说的话,陆鸢便觉得只要这间铺子还在,她仍然是曾经众人口中最令人惊艳的小娘子。
陆鸢最后的一点希望破碎在一个漫长的一夜里。
一群盗贼打死了看铺子的张老头,在灯火通明的京城大道上,把春枝苑一抢而空,能带走的一个没留,带不走的全部砸碎在地上,连牌匾都没能逃此一劫。
春枝苑被一抢而空的第三天,残破的大门前来了一个快要咽气的乞丐。
侍女碧水在把他往外赶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他身上的破布,一条爬满烂疮的腿露了出来,流脓黏在皮肉和衣服之间,这一扯生生把皮肉撕了下来。
碧水捂着眼大喊着跑到了铺子后,陆鸢来的时候,乞丐的呼吸已经很弱了,他的嘴角噙着一口血,陆鸢靠近他确认情况的时候,他猛地吐了出来,在那之后便陷入了昏迷。
“娘子,这要怎么把他拖出去。”碧水不敢上前,在远处说。
“把他留下吧。”陆鸢扶着他的脖子,虽然有点害怕,但她憋着一口气轻轻地把他扶起来靠在墙边。
“可是他是个乞丐,就吊着一口气,要是死在我们这里,多晦气啊。”碧水看着他身上的破布,像茅草一样凌乱的头发,一张看不清五官的脸。
“这京城里能比这里更晦气的,也就只有陆府的院子了,他之所以逃到这里来,或许是觉得这种破地方不会有人了吧。”陆鸢面无表情,看不清神色。
“娘子......他活不久了的。”碧水看着四周破的破,碎的碎,眼角噙着泪,迈着小步子来到陆鸢的身后。
“我要救他。”陆鸢平静地说。
乞丐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好像抽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