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层次,像一个完整的生命体——根基深厚,枝干坚实,枝叶繁茂。
但所有部分都贯穿着同一个核心:在快速变化的时代里,寻找身份的锚点,在全球化浪潮中,确认文化的坐标。
“田总,”林浩忽然问,烟在指间明灭,“你做这张专辑,最想表达的是什么?”
我想了想,指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树干粗壮,要两人合抱,树皮皲裂像老人的手;但枝叶茂盛,新发的嫩叶在晨光中透亮。
“身份。”我说,“我们这一代人——80后,90初——面对的是什么?”
林浩等着我继续说。
“是传统的断裂,是西方的冲击,是经济的腾飞,是价值的混乱。”我走到树旁,手放在粗糙的树皮上,“我们听着港台流行歌长大,看着好莱坞电影,用着日本电器,吃肯德基麦当劳,但骨子里流的是中国的血,课本里念的是唐诗宋词,过年要回家,清明要祭祖。”
我顿了顿:“所以我们需要一种新的表达。不是简单的复古,也不是全盘西化,而是融合——把传统的根脉和现代的视野结合起来,创造出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声音。这张专辑,就是这种声音的尝试。可能不成熟,可能生硬,但至少,我们试了。”
林浩沉默了很久,烟烧到滤嘴都没察觉。然后他说:“你才十六岁,就想这么深的问题。”
“有些人早熟。”我笑笑,“或者,只是被逼着早熟。”
上午九点,金佚林院长来了。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领口立挺,灰裤子,手里拎着个布包,脚上是老式布鞋。
走进院子时,阳光正好照在他身上,那头花白的头发像镀了层银,每一根都梳理得整齐。
他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很稳,像一棵移动的松树。
“金院长。”我迎上去。
“浩彣回来了。”他温和地笑,眼睛眯起来,眼角的皱纹像展开的扇子,“听林浩说你们熬了一夜?年轻也不能这么拼。声带是乐器,要养护,不能硬来。”
“有状态就多做点。”我说,“您怎么来了?不是说下周才听小样吗?”
“来看看你的‘根脉’找到没有。”金院长在院子的石凳上坐下,石凳冰凉,但他坐得笔直,“在美国待了半个月,没把魂丢在那儿吧?那边的东西,热闹是热闹,但总觉得……飘着,落不到地上。”
“魂在这儿。”我在他对面坐下,“但眼睛看见了更大的世界。看见了别人的热闹,也更清楚自己的安静。”
“那就好。”金院长从布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拧开,是中药的味道——胖大海、黄芪、枸杞、甘草,“《俑》录得怎么样?我听听。”
我们回到控制室,播放昨晚的版本。
金院长闭着眼睛听,全程没有表情,连手指都没动一下。
三分四十二秒,他一动不动,像一尊入定的佛,只有胸口微微起伏。
但你能感觉到,他在听,用全身心在听——不是听旋律,是听气息,听精神,听那个“声”后面的“心”。
音乐结束,他睁开眼,眼神深邃得像古井:“秦腔的采样,谁唱的?”
“西安的一位老艺人,姓王,七十多了。”我说。
“难怪。”金院长缓缓点头,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像在打拍子,“那种从丹田出来的力量,年轻人学不来,是岁月给的。那种嘶吼,不是技巧,是生命本身——活得久了,苦吃得多了,喊出来的声音就厚,就重,就往下沉,往地里钻。”
他站起身,在控制室里踱步,布鞋底摩擦地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你用电子效果处理这个声音,很大胆。很多人会觉得这是亵渎传统——老祖宗的东西,怎么能跟电脑混在一起?秦腔就该在黄土坡上唱,对着天,对着地,不能进录音棚,更不能加这些‘洋玩意’。”
“您觉得呢?”我问。
“我觉得很好。”金院长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有赞许,“传统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是活水。活水就要流动,要跟别的河流交汇,才能成为大江。你做的,就是让秦腔这条古老的河,流进电子音乐这片新海。但关键是——河还是河,海还是海,交汇处的水,既有河的浑厚,又有海的宽广。”
他走到我面前,距离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和药味:“但是浩彣,融合不是简单的拼接。不是把古筝和架子鼓放在一起就叫融合,不是把京剧唱腔和R&b节奏拼在一起就叫创新。那种是杂烩,不是融合。真正的融合,是气韵的相通,是精神的对话。秦腔的嘶吼和电子的脉冲,表面看天差地别,但底层都是‘力’——一个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生命力,一个是从机器里迸发的科技力。你把这两种‘力’放在一起,让它们对话,这就对了。”
“我明白。”我说,“所以在《俑》里,秦腔不是装饰,是灵魂。电子音效不是噱头,是载体。弦乐不是陪衬,是桥梁。我要的不是‘中国风’,是‘中国的ing……’。”
金院长笑了,那笑容里有欣慰,也有更深的东西。
他从布包里拿出一卷宣纸,在调音台上小心铺开——林浩赶紧把上面的水杯移开。
宣纸是生宣,有些泛黄,上面是他用毛笔写的一段话:
“声有三境:
一曰技,调息运气,字正腔圆,此为入门。
二曰情,喜怒哀乐,感同身受,此为登堂。
三曰道,天地人心,融会贯通,此为入室。
你已过技关,正渡情海,望早日见道。”
字迹苍劲有力,墨迹渗透纸背,每一笔都像刀刻斧凿。
最后的“道”字,写得尤其厚重,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一条路,通向看不见的远方。
“谢谢金院长。”我小心卷起宣纸,像接过一件圣物。
“不用谢我。”他摆摆手,重新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中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路。我只希望你记住——不管飞多高,根要扎得深。否则风一大,就倒了。你看那些流行歌,为什么一阵风就过去了?因为没有根,轻飘飘的,风一吹就散。你的根在哪里?在西安的黄土里,在县城的雨夜里,在你父亲那双开过百万公里车的手里。记住这些,你的声音就有了重量,就吹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