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君实看到了对面人沉默中的不安,看到了这种不安下面的防备——针对他的防备。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似的,酸涩得发疼。
他的手搭在膝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知道,自己要是再这样闭着嘴装深沉,按照施洄的性子和思考的速度,肯定会直接认定,他在和她对峙。
他不能再犹豫了。
那些在肚子里辗转了十七八个弯的道歉、修正了无数遍的措辞,连带着那些纠结着该用什么话题来过渡才显得不突兀的考量,在这一刻都被他统统抛到了脑后。
他深知自己的能力不够,无法在短时间内就推敲出最完美的答案,但哪怕是显得笨拙,哪怕是显得突兀,他也必须立刻、马上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厢内依旧很静,静得能听见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和彼此偶有加重的呼吸。
车轮依旧在缓缓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
在这样的情景下,更像是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锯着车厢内近乎凝固的空气。
杜君实深吸了一口气,想是下定了在战场中才会显现出的坚定决心,率先开了口。
一开口,那声线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切和沙哑:
“洄儿,刚刚……的确是我不对。”
声音落下的瞬间,马车似乎恰好压过了一块碎石,车身微微一晃。
像是它也知道,此时正襟危坐的施洄,其实根本没有杜君实想象中的那般理智而防备。
她仍旧沉浸在自己那滔滔不绝的腹诽当中,无所顾忌地在心里大声指摘着杜君实的不是。
在成为魂魄的那些年里,她的吐槽能力不减反增,尤其是在不会有人察觉到的绝对安全中,她能把一切都酣畅淋漓地骂出声来。
“之前怎么没发现这人竟然这么小气?我不就是轻轻得甩了一下手吗?至于一路上拉着个脸,给谁看呢?”
“虽说我心思不纯,但我这都已经为了帮他们,连命都豁出去了,在宋澈那里受气也就罢了,怎么在他这里还要受这冷暴力的气?”
“以前也没发现杜君实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啊,前世今生的,他不都是话少但绝对不会轻易用沉默回避的类型吗?到底哪里出了岔子?”
“这若是以后真的共事了,难道还要我天天去猜他的心思不成?”
她意识到自己正在疯狂掩饰着什么,然而她越掩饰,越对自己感到恼怒,越是拼命责怪自己的慌乱。
她不知道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情绪,只知道,她如今的慌乱,不仅仅是对杜君实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不满。
更是对刚刚自己那点突如其中、完全不受控制的、陌生的一点点矫情的反应,感到恼怒。
可就在她被这样羞耻的矛盾淹没之时,杜君实的声音响起,毫无预兆地,就像是一道惊雷,陡然在耳边炸响。
这一下,听到杜君实突然开口,而且一开口,竟然真的合了她心中原本以为是“无理取闹”的那个要求——他竟然,真的道了歉?
这令她整个人像是被什么重锤轻轻地敲了一下,正巧敲在了她魂魄的天灵之上。
她怔了半晌,那原本还在高速运转,编织着无数场埋怨大戏的脑子,在一瞬间卡了壳,变成了一片空白。
她一向活跃的脑子转不动了,只能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那双向来清明锐利的杏眼,此刻瞪得溜圆,透着一股子罕见的呆气。
过了好半天,她才将将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僵硬地、机械地问出了一句:
“你……你说什么?”
“我说”杜君实紧紧地盯着她,没有错过她任何一丝的波动。
她好像又被他吓到了。
但他还是没有回避,身子又往前倾了几分,那双桃花眼中带着化不开的耐心与郑重。
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把每一个字都揉碎,再轻轻地放到她的耳边:“刚刚...是我考虑得不够妥当周全,吓到你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更准确的表达,但他并没有停顿太久:“我当时只是见你脸色实在不好,怕你身子撑不住,才下意识想去扶你。”
“但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冒犯你,也不是想要强迫你做什么……只是事态有些紧急,我一时心急,失了分寸。”
“无论怎样,我吓到你了,洄儿,真的抱歉。”
外头的日光已经有些倾斜,能漏进厢内的光线更显的昏暗了几分。
随着马车的摇晃,那所剩不多的光影在他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处来回跳跃,晃得人有些走了神。
可即便如此,施洄依然能清晰地看到,杜君实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坦荡且诚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