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令从当即就要往江边走,却被陆令章拦下,死死握住他的手腕让他止步,却用眼神往身后兵马的方向示意。
他瞬时会意,陆令章是要让他伺机带兵攻上,以解除淮阳守兵的武力威胁,而这件事显然由陆令从来做更有把握、胜算更大。
陆令从咬了咬牙,只得作罢。
陆令章牵来自己的马,孤身单骑向对面渡去。江滩水浅,至多也就没到马膝,等他快到岸边时,程炆也并未迟疑,松手放陆书青向前走去。
然而不知何时,张延夺过銮驾上只象征天子权柄而并不用于实战的弓,对准了毫无防备的陆书青,箭就在眨眼间离弦。
那一刹那,陆令章顿觉身后风声呼啸,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几乎是本能驱使,他猛地拨转马头,横拦在陆书青身前。
羽箭正射入他的胸膛。
陆书青震惊瞠目,眼睁睁看着陆令章在他面前坠下马去,而天子未着戎装,单薄中衣顷刻就被染成血红。
他骇然喊道:“叔父!”
张延还想搭第二箭,然而不会有人再给他这个时间,陆令从早一把将谢竟扯过来,几乎是单臂搂着他翻身上马,谢竟不必他多言,立刻掌住缰绳,风一般疾驰至张延身旁。
十五年前,金陵城外的官道上,他们也是这样共乘一骑,从丁家姐弟和刺客的追杀中逃出去。
陆令从手起剑落,弓弦被削去一半,紧接着京畿军数杆刀枪压上张延的肩背,将他牢牢锁住,动弹不得。须臾间,虎师士卒已涌过江对岸,和淮阳守军短兵相接,李岐郑骁二人与程炆战在一处,将其缠住,无暇再去威胁江边的陆书青。
陆书青并非没有见过血,可他确实不曾见过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就连死亡,他也只是从传闻中共情悲伤。
他跪坐原地,想要拔出箭镞,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只能无措地喃喃道:“叔父……”
陆令章半阖着眼睛:“不必徒劳费力,我本也是将死之人,治得了伤,解不了毒。”
陆书青拼命摇头:“我姨娘,还有秦太医,他们都医术高明,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能找到解毒之法救叔父的!”
陆令章只费力地扯出一个淡淡的笑:“若当真还有可解之法,琅琊王氏的弑君之罪,又该如何坐实呢?”
“青儿,”他唤着陆书青的小名,“我如今也算偿了皇嫂当年相护之恩。”
陆书青的泪水瞬间就落了下来。
朦胧间看到陆令章抬了抬手,他俯下身去,将耳朵附在对方唇畔,听他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话。
他将那个跪伏的姿势维持了很久,久到手掌下的躯体渐渐失却温度,耳中也再没有了声音。
最终,陆书青僵硬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向江滩边的群臣和父母,茫然道:
“陛下,驾崩……”
人群先是死一般寂静了半晌,随后蓦地爆发出如沸的哀声与议论。聒噪嘈杂中,不知是哪位将军或者是哪名尚书,不顾礼法地冲上来抓着他询问:“世子,陛下临崩前对你说了什么?”
其实在场没有一个人不关心这个问题。
他们以为陆令章说的必定是皇位归属,是相府密谋,是太后筹算,或是什么足以搅动前朝后宫风云的秘辛——就如今日他公之于众的所有事情一样。他们争先恐后地挤到陆书青面前,七嘴八舌问他,世子,陛下可留了什么遗诏?
浑浑噩噩之间,陆书青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揽了过去。霎时间所有的喧闹和图穷匕见都隔绝了,等到再回过神来时,陆书青发现他已身在父母怀中。
他的脸紧紧贴着的,是母亲的肩窝,而身后拥抱着他脊背的,则是父亲的臂膀。
陆书青慢慢眨着濡湿的眼睛,迟钝地想: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其实所有的那些话,他叔父都没有说。
陆令章只是很轻、很慢地告诉他:“在你小时候……我那会儿也没多大。有一天,我看到吴娘娘抱着你倚在西宫梅园的花荫下,皇兄皇嫂围坐一旁,陪她闲聊解闷。”
“你姑母搂着宁宁,在太液池边的石阶上,拿柳条儿编篮子玩……”
“……我那时真想过去,可我知道我不能。你们是一家人。”
“青儿,你们才是一家人。”
这就是他最后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