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破敌呢?”侯昭庭追问,眼神里多了几分急切。
“破敌,就是让二哥多树敌。”侯启元的声音冷了几分,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暮色,“往后我们多派人盯着他,他处理族中事务时若有偏颇,与其他世家子弟起争执时若失了分寸,甚至只是练功时动静过大惊扰了邻院,都要把这些事悄悄传出去——先从府里的下人圈子传起,再慢慢传到京中士绅耳中,让所有人都知道,侯家世子行事鲁莽,失了世家子弟的稳妥。”
候昭庭听得眼睛发亮,连连点头:“好主意!让他名声先臭了,父亲自然会对他失望!”
侯景然也颔首认可,唯有侯景曜端着茶杯,垂着眼帘,没人看见他眼底掠过的冷光。他望着侯启元侃侃而谈的模样。
心中暗忖:这小子年纪最小,却比景然、昭庭心思缜密得多,如今又得了解元,锋芒太盛,连“藏拙”二字都不懂。对付业鸿时他是把好手,可等业鸿倒了,这侯启元,便是我最大的障碍——其他两个兄弟胸无大志,不足为惧,唯有他,留不得。
念头转过,侯景曜面上却换上一副赞同的神色,放下茶杯拱手道:“启元说得极是。还是你考虑周全,咱们就按你说的办。今日你中了解元,是大喜事,咱们先不谈这些烦心事,喝酒!”
郑文昌也回到了郑府。
郑府主厅的檀木梁上悬着盏琉璃宫灯,暮春的夕阳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郑翰启身着绯色官袍,腰间系着太子太保的玉带,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手里捏着只汝窑茶盏——茶早已凉透,他却没心思碰。
下方,郑崇俭垂手立着,一身墨色常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他四十有余,鬓角已染了些霜色,面对父亲的训斥,始终挺直脊背,却一声不吭,只眼底藏着几分难辨的执拗。
“你可知错?”郑翰启的声音沉得像浸了冰,打破了良久的沉默。他将茶盏重重顿在案上,茶水溅出几滴,落在铺着锦缎的桌布上,晕开深色的印子,“那大人物带着满车奇珍登门,是给郑家面子,也是给你吏部侍郎的台阶!而你,原封不动退回去!还递弹劾折——你以为你是刚入仕的愣头青?”
郑崇俭喉结动了动,但没有发出声音来。
郑翰启站起身踱步到他面前,目光锐利如刀,“你在吏部待了十余年,竟还拎不清!官场不是清水潭,你年轻时顶撞上司、拒受私礼,我能凭着郑家的脸面给你兜着;如今你已是侍郎,一举一动都牵着郑家的名声,你还敢这般‘刚正’?”他指着门外,语气里满是失望,“京中多少人盯着咱们郑家?你这一闹,是把那个人彻底得罪了,往后郑家在朝堂上,又少了个助力!”
郑崇俭垂着眼,不再辩解。他知道父亲说的是官场生存的道理,可他骨子里的清正,却容不得自己同流合污——就像当年郑翰启教他读《论语》时,说“其身正,不令而行”。
厅内又陷入沉默,只听得见窗外柳丝拂动的轻响。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着仆从的通报:“公子回来了!”
郑文昌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些街市的尘气,月白锦袍的袖口沾了点墨痕——想来是从礼部回来的路上,还在琢磨诗文。他刚要拱手行礼,见厅内气氛不对,父亲面色沉郁,叔父垂手立着,便连忙收了笑意,躬身道:“祖父,父亲。”
郑翰启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只摆了摆手:“你父亲有话跟你说,你们去偏厅吧。”说罢,便转身进了内室,留下满厅未散的低气压。
郑崇俭望着儿子拘谨的模样,紧绷的脸色缓和了些。他拍了拍郑文昌的肩,引着他往偏厅走,途中轻声问:“礼部放榜了?第四名,不错。”
郑文昌松了口气,语气里又带了几分少年人的得色:“今日在榜前,不少士子都来道贺,连侯启元都夸我文章扎实。”
偏厅内,两人坐下,侍女奉上新沏的好茶。郑崇俭看着儿子眉飞色舞的模样,忽然叹了口气:“文昌,你性子活络,有才情,这是好事,但也藏着毛病——太爱面子,听不得半点批评,日后入了仕途,这些小毛病需要改正。”
郑文昌脸上的笑意僵了僵,随即低下头:“孩儿知道了,定当改。”
“改不改,是后话。”郑崇俭端起茶盏,却没喝,目光落在郑文昌身上,带着几分郑重。
“我今日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些小毛病。你日后为官,位高也好,权轻也罢,有两样东西不能丢——一是大义,二是民心。”他顿了顿,想起自己刚入仕时父亲郑翰启的叮嘱,声音更沉了些,“官场里有同流合污的,有贪赃枉法的,你若想混日子,随波逐流也能安稳;可你若想做个好官,就得守着本心,勤政为民,不该拿的钱一分不碰,不该办的事一件不做。”
郑文昌抬起头,撞见父亲眼底的恳切,那是与方才在主厅沉默时截然不同的光——有坚持,有期盼,还有几分过来人对后辈的担忧。他忽然想起今日在礼部衙署,众人唾弃赵元昊上榜时的愤怒,想起父亲退礼弹劾时的刚正,心中一动,郑重拱手:“父亲大人放心,孩儿定记着您的话,守大义,为百姓,绝不与那些宵小同流合污!”
郑崇俭看着他坚定的模样,终是露出一抹浅笑。他抬手将案上的一卷《资治通鉴》推过去。
“这卷你拿去读,里面记着历朝官员的得失,比我说再多道理都有用。日后入了仕途,若遇着难处,便想想这书里的人,想想今日我说的话。”
下午暮春的风卷着院角石榴树的新叶,掠过郑府偏院的雕花栏杆,落在青砖地上,带起几缕细碎的尘。
郑府却来了两位特殊的客人。
“先生,侯府那边两年前已经与我们紧密联系在了一起,这郑家该如何巴结?”
“三皇子殿下只管放心,带我去见那郑崇廉就是了,我来跟他谈”
——
郑崇廉身着宝蓝锦袍,正坐在廊下的石桌旁品茗,见门房引着三皇子萧煜与一位灰布棉袍的老者进来,连忙起身拱手,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不知三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萧煜抬手虚扶,语气温和:“郑先生不必多礼,本皇子今日前来,是想为你引荐一位谋士。”他侧身让开,露出身后的陈樵——老者须发半白,灰布棉袍的袖口磨得发毛,手里攥着个旧布包,瞧着像乡野间的老秀才,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扫过郑崇廉时,带着几分审视的锐利。
郑崇廉心中微动,却依旧客气地引两人入座,侍女添上热茶,茶烟袅袅间,他笑着问道:“不知这位先生高姓大名?殿下今日到访,可是有要事吩咐?”
陈樵没等萧煜开口,便率先上前一步,双手微微一拱,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下陈樵,是三皇子殿下的谋士。”
他目光直直盯着郑崇廉,没有半分寒暄的客套,话锋陡然一转
“郑先生,都是明眼人,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此处也没有旁人。”
“你,想当郑家家主吗!”
这话像一道惊雷,炸在偏院的静谧里。郑崇廉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滚烫的茶水溅在指尖,他却浑然不觉,只怔怔地看着陈樵,眼底先是惊愕,随即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先生说笑了!家主之位自有父亲定夺,长兄崇俭才德兼备,我……”
“才德兼备?”陈樵嗤笑一声,打断他的话,脚步又往前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郑侍郎刚正不阿,却也迂腐——前日拒了大人物的礼,还递了弹劾折,看似维护了名声,实则得罪了京中权贵,连郑老尚书都为他头疼。这样的人,能护得住郑家的前程吗?”
郑崇廉的指尖微微泛白,握着茶盏的力道越来越紧。
“我们能助你获得郑家家主的位置——”
暮春的风忽然慢了些,卷着院角石榴树的新叶,轻轻落在石桌边缘,叶脉上的露珠滚了滚,没入青砖缝里,悄无声息。
陈樵的话像颗石子,在郑崇廉心头砸出的波澜还没平复。他攥着茶盏的手又紧了几分,指节泛出青白,滚烫的茶水顺着盏沿晃出来,滴在石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像块化不开的心事。
陈樵看着郑崇廉的模样,嘴角勾了勾,没再追问,只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茶盏碰着唇瓣的轻响,在这凝滞的空气里,竟显得格外清晰。
郑崇廉他的目光落在陈樵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上,又飞快移开,落在石桌上那片石榴叶上——叶片的边缘还带着嫩红,像极了他此刻悬着的心,既怕踏错一步,又忍不住想抓住那话里的诱惑。
远处忽然传来郑府仆从的脚步声,嗒嗒地掠过回廊,越来越近,又渐渐远了,只余下风拂过雕花栏杆的轻响。偏院的茶烟还在绕,缠着三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