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把市文旅局大楼的玻璃幕墙染成暖金色时,陈峰正站在大厅的旋转门前,手指反复摩挲着内袋里的铜徽章。金属的凉意透过薄薄的绒衣渗进来,却压不住心里的慌——昨天从老街回来后,他和刘叔、李姐跑了半宿,把账本和产业园的消息告诉了二十多个老摊主,王哥当场就把远郊新市场的定金给退了,卖童装的张姨还连夜蒸了两笼包子,说“明天签约,给大家垫肚子”。可真要见周明远,陈峰反而没底了:万一账本里的承诺不算数?万一产业园只是个噱头?
“陈老板?”穿藏青色西装的年轻人走过来,胸牌上印着“秘书小林”,“周局长在三楼会客室等您,这边请。”
电梯里的镜面映出陈峰的模样:羽绒服领口沾着雪霜,裤脚还蹭着老街的泥灰,和周围穿正装的工作人员格格不入。他下意识拽了拽衣角,小林却笑着说:“您别紧张,周局特意交代,不用拘着礼数,他说您是‘老街来的自己人’。”
三楼会客室的门虚掩着,里面飘出淡淡的茶香。陈峰推开门时,正看见周明远蹲在茶几旁,手里拿着块拼图,拼成的图案竟是老街的俯瞰图——青砖铺的小路,歪歪扭扭的摊位,还有三号仓库那半截塌了的屋顶,都拼得清清楚楚。
“来了?坐。”周明远抬头,脸上没什么官架子,指了指对面的藤椅,“刚泡的祁门红茶,你尝尝,是我父亲当年存的老茶,据说还是你李姐她妈送的。”
陈峰坐下时,指尖碰到茶几上的相框:里面是张彩色照片,少年周明远站在老街的摊位前,手里举着个糖画,旁边的周老根正给穿棉袄的孩子递袜子——那孩子的眉眼,竟和他小时候有几分像。
“认出你自己了?”周明远把拼图放在一边,端起茶杯,“1999年的冬雪,你妈带着你去老街买袜子,你非要糖画,哭着闹着不肯走,是我父亲哄了你半天,还送了你双虎头袜。”
陈峰猛地攥紧茶杯,热水烫得指尖发麻:“您……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我父亲有本日记。”周明远从抽屉里拿出个牛皮纸本子,封面写着“老街烟火记”,“他每天都记,今天哪个摊主进了新货,明天哪个孩子丢了围巾,都写得明明白白。你看这页,‘腊月初三,雪,陈姓妇人带幼子买袜,子顽,赠虎头袜一双,妇谢,塞了块烤红薯’——这就是你和你妈。”
陈峰凑过去,泛黄的纸页上,钢笔字带着温度,仿佛能看见周老根坐在摊位前,就着油灯写日记的模样。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当年在老街,总有人帮衬,可惜记不清是谁了。”原来那些模糊的温暖,都藏在这本日记里。
“我父亲是1985年来的这座城。”周明远喝了口茶,眼神飘向窗外,“他原是乡下的木匠,来城里找活干,却被骗子骗光了钱,只能在桥洞下摆摊修木盆。后来遇到你李姐她妈、刘叔他们,一群人凑了点钱,在老街搭了个简易棚子,才算有了落脚的地方。”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拿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些旧物件:磨破的算盘,生锈的刨子,还有个缺了口的粗瓷碗。“这碗是王大海当年用的,他卖水果时,总用这碗给孩子们盛井水;这刨子是刘叔的,他年轻时修鞋,全靠这刨子磨鞋底。1998年那场洪水,老街被淹了,我父亲带着摊主们扛沙袋,守了三天三夜,愣是没让水漫进摊位。洪水退了,他就说,咱们得建个结实的仓库,不能再让老天爷欺负——这就是老街的由来。”
陈峰看着那些旧物件,突然明白刘叔为什么说“老街是咱们的根”:不是因为砖瓦房,是因为这些物件里藏着的日子,是因为一群陌生人,在风雨里把彼此当成了家人。
“那拆迁……”陈峰刚开口,周明远就从公文包里拿出份文件,推到他面前:“拆迁方案改了三次,第一次是建商业综合体,我没同意;第二次是盖写字楼,我还是没同意。直到上个月,我把父亲的日记和老街的照片给市长看,他才松口,说‘要留住烟火气’——这才有了地摊文化产业园。”
文件上的规划图比上次更详细:流动摊位区留了五十个位置,全是朝南的;手作工坊带天窗,冬天能晒到太阳;还有个“老街记忆馆”,专门放摊主们的旧物件。陈峰的手指停在“联盟专属区”上,那里标着“租金减免50%,水电费全免”。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周明远把铜徽章放在文件上,和陈峰的那枚并排,“有人说我搞特殊,说我偏袒联盟。可他们不知道,这不是偏袒,是还账。当年我父亲治病,是摊主们凑的钱;我上大学,是刘叔偷偷塞的生活费;就连我现在穿的这身西装,还是你李姐她妈织的毛衣改的——我欠老街的,欠摊主们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他忽然笑了,从抽屉里拿出个布偶,是用袜子缝的老虎:“这是你当年丢在老街的,我父亲捡回来,缝补了好几次。他说,等你长大了,要是还来老街,就把这个还你。现在看来,不用等了。”
陈峰接过布偶,老虎的耳朵缝着补丁,眼睛是用黑纽扣缝的,却透着股温暖。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的雪夜,他抱着布偶在老街哭,是个穿棉袄的老人把他送回了家——那老人,应该就是周老根。
“产业园需要有人牵头。”周明远的声音沉了下来,“我父亲临终前说,老街的摊主们,就像经纬线,得有人把他们织起来,才能成网。你成立联盟,帮大家抗地痞、渡疫情,你就是那个织网的人。铜徽章是我父亲的‘传承信物’,现在交给你,不是让你当老大,是让你当‘线头’,把大家串起来。”
陈峰攥着铜徽章,忽然想起昨天在老街,刘叔说的话:“根不是在砖头上,是在人心里。”原来周明远要建的不是产业园,是把散了的人心,重新聚起来。
“周局,我……”陈峰刚要说话,门被推开了,小林拿着个保温桶走进来:“周局,李桂兰阿姨的女儿送来了煎饼,说给陈老板垫肚子。”
保温桶打开的瞬间,煎饼的香气飘满了屋子。李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峰哥,我就知道你没吃早饭!刘叔和王哥在楼下呢,说等你签了约,咱们去喝羊汤!”
周明远笑着起身,拍了拍陈峰的肩膀:“走,咱们下去。老街的人,得一起签这个约。”
陈峰跟着周明远走出会客室,阳光洒在走廊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手里攥着布偶和铜徽章,心里的慌像被风吹散的雪,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不是守着旧物不放,是把别人给的温暖,再传递给更多的人;所谓烟火气,不是热闹的摊位,是一群人,在岁月里互相扶持,把日子过成了家。
楼下的大厅里,刘叔、李姐、王哥正围着小林,看他手里的产业园模型。看见陈峰,他们都笑了,李姐递来个热乎的煎饼:“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陈峰咬了口煎饼,葱花的香混着鸡蛋的嫩,像回到了母亲的厨房。他看着眼前的人,看着墙上的老街照片,忽然觉得,春天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