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
“七六年地震,那年你六岁,李文豪五岁。震后第二年李文豪一家搬到工人小区,你俩幼年的友谊维系了四十年,真让人羡慕。”白勇笑笑:“本打算过几天再造访你的,恰巧今天我们童警官造访了你的邻居。高档小区的邻居都是好人啊,他们说有个酒鬼经常半夜敲你的门,还找你借钱,是真的吗?”
“是。”沈北风没有迟疑。
“借了多少?”
“前后加起来...十四五万吧。”
“你知道李文豪欠债不还吗?”白勇拿出一本名册,里面是警察走访调查时记录的李文豪借款单,借款人大多是李文豪工友,借款时间自两年前六月开始,一直持续到李文豪死前半个月,金额超过三十万。
如果沈北风借过李文豪十四万,那他无疑是李文豪最大的债主。
沈北风点点头。“我知道他还不了。这两年老太太接连做了三次支架手术,大病小病不断,几乎都是在医院过的,李文豪在厂子办理了熄工,每个月就拿最低工资,连老太太医药费都付不起,别提还钱了。”
“那为什么还借给他?”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我是裘老太太的干儿子,也是李文豪的干哥。”沈北风说:“我六岁时桥城大地震,爸妈都被砸死了。我被人挖出来,胳膊断了,躺在一群伤员中间哭。裘老太太是救援护士,一直照顾我,把我接到她家的避难篷住,我管她叫了一年的妈,直到被现在的父母收养。白队长觉得,这样的情谊值十五万吗?”
白勇点了点头,饮了口茶水。“你们经常聚会吗?”
“不,一年也就两三次,我这职业,不好天天喝酒。从市里过来,大都是来看老太太。”
“看来干兄弟关系一般啊!”
沈北风笑笑:“如果前几年他别总酒驾,我俩还能亲近点。”
“还有个问题,那天的饭桌上,李文豪有没有说他一会儿要去哪儿?”
“没有。”沈北风说。
白勇颔首:“好,麻烦沈队长了。今天的茶水简陋了点,等这阵忙过去,咱哥俩去海鲜城搓一顿。”说罢便要送客。
沈北风坐在椅子上没动。“我也想问白队长一个问题。之前童警官已经问过我当晚的代驾司机,也看了行车记录仪,证实李文豪出事时我已经回去了,为什么还要调查我和李文豪的关系?”
“实在抱歉,沈队长,职责所在,不便透露。”
“李文豪的死,不是意外,对吧?”
白勇站起身:“谢谢你的配合,沈队长,往后有情况,还得找你帮忙。”
沈北风顺势站起:“一定全力配合。”
走出警局时日已西沉,所有事物都被笼罩在一种昏黄的阴影里,很像李文豪生前的家。沈北风朝十字路口走去,半片阳光照在他的侧脸,勾勒出一种酷似雕像的轮廓。
“你的眼睛很像尊龙。”很久之前,有个姑娘曾这样称赞他。
也是在这样一个昏黄的傍晚,对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长裙,长发披肩,目光中蕴含着一种绽放的期待。
沈北风见过很多双那样的眼睛,在他中学长到一米八五的时候,在他考上知名大学的时候,在他成为一名交警的时候。他们不吝赞美,因为他相貌俊朗,成绩优异,前途无量,他们将这归咎于教育和天分的完美结合。可只有沈北风自己知道,他之所以成为如今的自己,都是因为他过目不忘的记忆。
人一生记忆的伊始各不相同,而沈北风的记忆开始于他四岁半那年。
他记得地震前生活的村庄,记得幼年时的玩伴,记得邻居夫妻的长相,也记得地震当天是他六岁的生日,记得凌晨地震时大地开裂、尘土飞扬,明明没有太阳,天空却泛着红色。他的胳膊被天花板上的砖块砸坏了,由纱布裹住,吊在脖子上。
那是裘护士为他包扎的。她那时年轻、干练,肩头上躺着两条又黑又亮的麻花辫,个性泼辣,嗓门洪亮,手脚麻利,是震后医疗救援队的分队长。
她将遇难邻居家的孩子接到自己的避难篷,让他管她叫妈。
他们在那个简陋的避难篷里共同生活了一年。
后来有一天,市里来了一对夫妻,说要来看孩子。
他们给孩子们带了裹着彩色包装纸的巧克力糖和一箱子儿童图书。两个孩子剥了一地的巧克力纸,正为书中的连环画着迷时,那个面容端庄、穿着驼色长外套的女人来到他面前蹲下,对他说:“你愿意跟我去新家生活吗?”
他嚼着巧克力,甜腻的味道在乳牙间蔓延,听见女人的话,他抬起头,惊奇地望着她,又回头看着裘护士。
裘护士抿着嘴微笑。
“孩子怕生,过段时间就好了。”裘护士说:“他很聪明的,地震前,街坊邻里都说,他是这一片最聪明的小孩。”
那女人牵起了他的手。
他看着那孩子被留下,看着巧克力糖和图书被留下。
“妈!”他大叫了一声。
“他已经管你叫妈了啊!”市里的女人感叹。
裘护士说:“年纪小,很容易改的。”
她没有过来,只是远远地看着他。
她牵着那个孩子的手,亲切的,紧密的。
而他则被市里的女人抱上了车,车子离开了逼仄的小镇,驶向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他只能看着他们越来越远,看着裘护士乌黑油亮的头发变得花白,看着那苍白的孩子长成李文豪,最后躺在太平间。而他,已是沈北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