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绕过长廊,来到一处整洁僻静的偏房。事情有转圜之时,没人想真正得罪权贵。橘敏盛不仅没被投入狱舍,还被好吃好喝伺候着。
“大公子,请开下门,二公子来了。”竹田叩门,里头悄无声息。
源赖光抬起脚,准备踢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橘敏盛晃悠悠到门口,眼神略过众人直勾勾落在橘次引身上。
“你来了,我能走了吗?”
“我们谈谈。”橘次引不置可否。
门重新关上,房间里剩下兄弟二人,空气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兄长平时最讲究避秽,血秽乃不洁之至,为何不避?”橘次引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扫了一眼面前人潦倒的模样,率先发了言。
橘敏盛恍惚了一下,酒劲儿未消:“敢动我的东西,是他找死!不教训一下,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藤原保辅现在生死未卜,命悬一线,这就是你说的教训一下?”橘次引正襟危坐,目光锐利道,“你最好祈祷他不要死掉,否则,父亲亲自出面,也于事无补!”
“你是来帮我的,还是来威胁我的?”橘敏盛咬着后槽牙,手指在橘次引的前襟重重戳了两下:“想看我笑话是不是?”
橘次引推开他的手,莫名有些心寒。或许源赖光说得对,对于冥顽不灵之人,多说无益。能容忍对方这么久,全然是不想母亲在天上看到兄弟阋墙。
“这件事可不好笑。”
橘次引表现出了少有的耐心。藤原家给了台阶,自是不想节外生枝。举荐之事,他可以去找父亲疏通,但道歉,橘敏盛必须自己上门,承担后果,在日后真正做到收敛自新。
“父亲锐意推进的改革刚刚进入关键阶段。改革的最大阻力是谁,你我再清楚不过。如今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兄长不为父亲分忧便罢了,竟然闹出这种事授人以柄,你有没有想过,他多年的努力可能就此功亏一篑。”
“明年春天朝廷除目,若兄长还在乎自己的前程,应该知道自己要怎么做。”
“说到底,还不是要我去道歉?”橘敏盛捏得酒杯咯吱作响,“是他杀了人,是他有错在先,凭什么我要给那混蛋道歉!他不死,算他命大;他死了,皆大欢喜。”
“兄长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他杀人,自有律令家规处置。你感情用事,动用私刑,便是另一回事了!”
橘敏盛不说话了,一张脸红了白,白了红。
橘次引一贯切中要害,这次也不例外。但不同的是,保辅身为贵族,享有司法豁免权,杀死身份卑贱、忤逆自己的人,很难得到实质性的惩罚。若有亡属找上门来,最多给个象征性赔偿,更甚者,给亡者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无需负责。曾几何时,这项特权也是他所仰仗和得意的,如今却成了杀死自己心爱之人的凶手的庇护。
小织家族破产,无依无靠,以卖艺为生,除了自己,根本不会有人出来为她主持公道。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保辅继续张狂、招摇过世!
“既然兄长已经有了定夺……”橘次引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我先告辞了。”
橘敏盛没想到橘次引这么决绝,急了,闪身挡住去路。
“橘次引!你这个生性凉薄之人!你这么走了,对得起死去的母亲吗?!”
他不这么说,橘次引没觉得受了什么委屈,这话一出口,耐心瞬间烟消云散,甚至后悔驱车过来。究竟谁才是对不起母亲的那个,这么多年来,一目了然。
“让开!”橘次引罕见地发了脾气。
橘敏盛被吼得一愣,下意识抓住了橘次引的衣袖。橘次引用力推了一下,没有推开。
“你别逼我……”他红着眼,原本的凶狠和气势萎靡了下去,像一块朽木被烈阳蒸干了水分,支棱不起来了。
两个人僵持在那里,橘敏盛面色难掩尴尬。他知道竹田经常偷偷去找橘次引帮自己收拾烂摊子,心想这次无论如何橘次引也会帮他想出更好的法子。当橘次引铁了心要丢下他时,他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要我给他道歉,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什么身份、地位、前途,我不要了!”
泪珠在他眼里不停打转,终于不争气地滚落下来,被他一把揩了去。
橘次引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震惊于他的反常。
上次看到橘敏盛这么落泪还是在十年前。
母亲的葬礼上,兄长哭得涕泗横流,自己则惊魂未定。对于大火,对于死亡,对于超出自己想象的事况,一切都令人恐惧、茫然。庞然大物般的恐惧吞没了悲伤,把人变成了一只麻木冷漠的怪兽。
“为什么不流泪?”年幼的橘敏盛质问,“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你而不是母亲?”
两个问题,橘次引一个也无法回答。
从那时起,橘敏盛性情大变,开始不停地犯浑,兄弟俩再也没有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说过话,更勿论坦诚心意了。在外人面前,他们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气,内里一直剑拔弩张。
一堵永不能拆除的墙横亘在二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