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清晨,嘉林城从连绵的雨水中短暂地喘过一口气。阳光并未完全驱散连日的阴霾,只是勉强透过稀薄的云层,投下些微弱的、缺乏温度的光晕,街道上依旧浮动着潮湿的水汽。积水洼零星散布在坑洼不平的人行道上,倒映着灰白的天光和行色匆匆的腿脚。
张函瑞沿着骑楼底下走着,避开偶尔滴落的檐水。他手里捏着一张杨博文前天塞给他的纸条,上面抄录了几本老师推荐的、图书馆却早已借阅一空的拓展阅读书目。母亲一早就念叨着让他出来“透透气”,别总闷在家里对着下雨后湿乎乎的墙壁发呆。他于是有了一个明确的、可以暂时逃离那令人窒息的安静的目的地——城南那家开了十几年的旧书店。
那家店藏在一条更窄的巷子里,门脸不大,木质招牌被岁月和雨水侵蚀得字迹模糊,只依稀辨得出一个“書”字。推开吱呀作响的玻璃门,一股陈旧纸张特有的、混合着淡淡霉味和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厚重得几乎能将人包裹起来。店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低瓦数的白炽灯悬在柜台中央,照亮一小片区域,其余空间则被高耸及顶、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分割成幽深的甬道,阴影幢幢。
时间尚早,店里几乎没有客人。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店主戴着老花镜,坐在柜台后听着咿咿呀呀的收音机,头也不抬。
张函瑞深吸了一口这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味道,循着记忆里分类的大致区域,走向书店深处那排堆放教辅和旧教材的书架。脚下老旧的地板发出轻微的呻吟。他在书架前站定,仰起头,目光掠过一排排书脊,手指依次划过,仔细搜寻着纸条上的书名。灰尘在从书架缝隙漏进的微光里轻轻飞舞。
就在他踮起脚,试图抽出一本放在高处的、似乎符合要求的旧习题集时,书店那扇吱呀作响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了。
风铃叮咚,带来一丝外面街道上湿冷的空气。
一个熟悉的声音随之飘了进来,带着点抱怨,却又活力十足:“……说了那家店肯定没开门吧,你非不信,白跑一趟。”是左奇函。
接着,是另一个更低沉些、也更简短的声音:“看看再说。”
是张桂源。
张函瑞伸向书脊的手指猛地僵在半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握住,停止了跳动。血液轰的一下涌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四肢百骸一片冰凉的麻痹。他怎么也来了?
他几乎是本能地、仓促地收回手,下意识地往书架形成的阴影深处缩了缩,将自己藏得更妥帖些。背脊紧紧抵着冰冷粗糙的书架隔板,木质纹理硌着肩胛骨。他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心跳声在耳膜里鼓噪如雷。
脚步声朝着他这个方向而来,踩在老旧地板上,吱嘎作响。
“这地方能有什么好书?灰都快比书厚了。”左奇函的声音在相对安静的书店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惯有的咋呼。
“找找看,说不定有以前联赛的真题集。”张桂源的声音平静些,似乎在一排排书架间浏览,“杨博文说这家店挺全的。”
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伴随着书页被翻动的哗啦声。听起来,张桂源的脚伤似乎好了一些,脚步声虽不如往常利落,但至少不再是单脚跳了。
张函瑞僵立在阴影里,一动不敢动,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雕塑。他甚至能透过书架的缝隙,隐约看到那两个晃动的身影,听到张桂源偶尔因为脚踝不适而发出的、极轻微的吸气声。那声音细微得像针尖,却准确无误地刺入他的听觉神经。
他该出去吗?打个招呼?像普通同学那样?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恐慌的情绪压了下去。出去说什么?“好巧,你们也来找书?”然后呢?站在一旁,看着左奇函和张桂源自然而然地交谈,自己则像一个多余的、不知所措的旁观者?他甚至能想象出左奇函可能会开的、关于“偶遇”的玩笑,那只会让气氛更加尴尬。
不。他不能出去。
他宁愿像现在这样,藏匿于阴影之中,做一个秘密的、不为人知的观察者。至少这样,他可以短暂地、安全地拥有这一刻的“同在”。尽管这“同在”如此可笑,如此卑微。
他听着左奇函在一排书架前停下,开始抱怨一本破书的定价;听着张桂源似乎找到了什么,低声说“这本好像有点用”;听着他们讨论要不要买下某本参考资料,左奇函嚷嚷着“你脚这样还得我帮你拎回去”,张桂源则回以一句笑骂。
他们的世界是通畅的,喧闹的,自成一体的。而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只剩下书架之间这狭隘的、布满灰尘的缝隙,和他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时间在陈旧空气的凝滞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的橡皮筋,紧绷而难熬。他甚至希望他们快点找到想要的书,快点离开。
就在这时,他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毫无预兆地振动起来。嗡嗡的蜂鸣声在死寂的角落里骤然炸响,尖锐得刺耳。
张函瑞浑身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手忙脚乱地伸手进口袋,想要按掉它,指尖却因为慌乱而变得笨拙僵硬。
可是已经太迟了。
书架另一侧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嗯?什么声音?”左奇函疑惑地问,脚步声转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张桂源似乎也停下了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