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大一会,郭晋春才推门而入,他穿戴整齐,已经把浑身的裹带都掩盖了起来,但脸上的病色却难掩,如今对面看比刚才在屋顶俯视更明显一些。
祝洵记得徐立对郭晋春受伤的疑问,又想起刚才在廊下听到几个兵士对他受伤目的的揣测,忽然心中起了些波澜,真相并不复杂,可人心却很复杂,用什么心情和预设去揣测,那他就会看到什么。
郭晋春在祝洵和顾小枫脸上逡巡了一圈,说道:“敢问刚才那封书信是哪位公子所递?”
祝洵躬身行礼,这一拜其实包含很多,并不完全是为了成全身份。祝洵向来对山匪有偏见,但郭晋春这样的却和她过往打交道的大相径庭。
她自问保持侠义之心时,也难免会因为一些人的背刺与漠然而心寒,而郭晋春却能在全城的怀疑之下,仍旧坚守初心,实在让祝洵很是敬仰。
祝洵回道:“是晚辈。”
郭晋春打量了一下祝洵,试探问道:“这信上只是一些问候之语,可我确实不认识你,不知你到底是何人,找我有何事?”
祝洵按照之前计划的,把身份的定义主动权更多的交给郭晋春,于是平静地说道:“郭守将既然来见我,自然是应该猜到我是谁,也明白我找你是为何。”
郭晋春皱着眉头,忽然想到兵士递信时,曾经说过所来之人是为了靖城乡民安置,如今见面了却不明言,在这里模模糊糊,什么都不说定的样子。
他性格直爽,又觉得迫在眉睫,决定自己来戳穿这层窗户纸:“顾将军如今在北越可安好,我对官场向来没什么主意,想问问,是在南越做将军好,还是在北越位极人臣更好?”
祝洵能感到身后的顾小枫一晃,郭晋春这话明摆着默认了顾将军的叛逃,连他都这么认为,那么……
就算后来诸多变故,祝洵也没忘记最先进入军营,便是为了洗刷顾将军的叛逃冤屈的,无论是出自顾小枫作为亲子的私心,还是祝洵作为旁观者从各种人口中了解的顾清,都和叛逃两个字不搭噶。
祝洵有些焦虑的不安,郭晋春的反应在他们的意料之外,她回笼思想就想亮出事先准备好的身份:“郭守将,晚辈其实是……”
而身后的顾小枫却在这时按住了祝洵的肩膀,张口打断道:“那要看郭守将觉得怎样的好才是真正的好?有些事只有当将军能做到,而有些事确实位极人臣才能做到。”
祝洵有些错愕,但也迅速调整了情绪,他们现在主要是为了获得郭晋春的信任,才能谈条件,那郭晋春赋予了他们怎样的身份,他们顺着承接下来确实是难度最低且被质疑可能更小的,一个人认定了什么再去推翻重建总要费更大的心力。
郭晋春认为他们是叛逃的顾将军从北越派了的亲探,这个结果除了从情感上无法接受外,可实践上可能更容易,尤其是郭晋春前脚刚见过北越的秦老二,聊的并不和谐。
后脚却又愿意见同样被他认定成北越的他们,那就意味着,在郭晋春看来,这是两股势力,他要把自己难以舍取的天平两端,变换成互相压制的另两端。
祝洵想明白此间,也看到顾小枫平静的神色,灵犀一点便也顺着顾小枫的话,说道:“晚辈觉得,最好的就是将军想做但力不从心的事,位极人臣能做到并愿意倾力相帮,而位极人臣也必然有有心无力的时候,但这事于将军而言,可能只是举手之劳,如果能促成这些,便是真正的好。”
郭晋春微眯着双眼,好像陷入一种挣扎,但终究摇摇头笑了一下:“顾将军不愧是顾将军,连身边的年轻人也这么有见地,想很多事情比末将想得透,做很多事情也比末将做的绝,我郭晋春没什么大的志向,只想护住靖城,却不明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祝洵总觉得这句话耳熟,何道人感怀闽州时,也说过类似的话,努力维护一隅,可一朝遭受摧残,破败也不过是转瞬之间。
郭晋春继续说道:“顾将军想让我做的事,我大概能想明白,其实只要不伤害靖城百姓,不损伤南越国体,其他的我郭晋春都不会有丝毫犹豫。我刚才确实见过秦老二,他想拿靖城作饵诱围定北军,我可保他此计不成,这是我作为将军能做到的“举手之劳”,可解北越太子的“有心无力”,而我的“力不从心”便是石莲山与这靖城内的数万乡民,还请两位能帮我!”
祝洵连忙问道:“我在城内便有耳闻,说大多乡民已被郭守将安置,但也有人说石莲山上并无人迹,不知郭守将把他们藏在何处了?”
郭晋春眉头抖动了几下,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石莲山上有处秘林,歧路险境,不易发现,是我在山上时就给自己备好的养老之地,可惜这地方秦老二竟也知道了,他又对靖城乡民有很大私怨,拿此来威胁我。我这几日先后派过几个亲信上山去探,却不想都没有回音,现在也算是确定,他们大概都被秦老二……”
“所以我想此行不易,不是一般人能行,可若是顾将军的随从,我想……另外,我这边会先假意帮秦老二围困定北军,来为你们争取时间转移乡民,等他发现有诈时,一定会对石莲山下死手,所以时间紧迫,人命关天,还请两位……”
顾小枫忽然问道:“郭守将以后有何打算,对南越来说,你与秦老二假谋,与我们密谋,但结果都是与北越勾结,恐怕要背上叛国的罪名。”
郭晋春面色冷静:“这些都不重要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眼前还是救人要紧,终究会有人知道,我没有对不起南越,可能需要时间久一点,可能……”
顾小枫忽然想起之前徐立预设的顾清叛国的可能,当时他只觉得结果无法接受,但今天看到郭晋春面临的处境时,才更设身处地明白,声名本来就存在别人口中,谁又能决定得了,但这个结果永远不会影响决策。
祝洵忍不住提出心中的疑问,也算不上疑问,只是她想知道除了对他南越将领底线的坚守,还有什么能让他保持如此坚定的:“郭守将,你觉得这么做值得么?据我所知,目前城中的许多人并不十分信任……”
没等他说完,郭晋春就笑着回答道:“你不用怀疑我的动机,也不用担心我会中途倒戈,我这么做当然是值得的,诚然,我现在的名声不好,但是几日前,其实不是这样的,还有这几年来,都不是这样的。”
“但是底层乡民他们是很无助的,也很被动的,他们的态度和思想,都是被环境挤压着的,可能早上视你如再生父母,傍晚就觉得你是十恶仇人,对,可能听起来很荒诞,但他们就是这么易变,这也是他们的生存之策。”
“既然知道他们易变,那我就要把他们再变回来!”
而秦老二与那小贼从守备府退出后,马上就变换了相处模式,秦老二退到了小贼身后,略微躬倾着身体,为难地说:“谕王殿下,你今日在靖城抛头露面实在不妥,保不齐有人认得你,况且……”
那小贼收了脸上的稚气,正色道:“若不是我今天这一遭,你能这么快见到那郭晋春,更何况,南越的定北军已经入城了,要等着你发现,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