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守法公民(5) “离开你以后,是我生不如死。”她说,“我想见到你。”
我说不出话,等她讲,可是她也不说,我只好换话题:“我喝了好多酒,还替你喝了三杯。就在刚才,我想明白了,我也可以有梦想我也可以当画家,就当那种非常牛逼满头白发的画家。”
“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听起来是笑话,一个二十多岁啥也不是的年轻人,傻逼呵呵说要当画家。我跟你说,我真能做成,我肯定可以。”
她叹口气,问我跟谁一起喝了这么多。我说我一人喝的。她说干嘛一个人喝酒,这样会上瘾的,酒鬼都是一个人喝。然后她又抱怨几句,知道我烦了,声音放低说:“我怕你废掉,你是多好的人啊。”
“我一个人也要喝,是因为,”我把烟点上,左右看看,“今天我生日。”
她沉默一会儿,这是该说“不好意思,我误解你了”的时刻,但她没说,她也不说生日快乐。过了好一阵儿,她说:“真好,你二十三岁了。”
“我刚许愿说,我想赞美全世界,唯独辱骂你一个人。我恨你。”
她又不说话,我觉得她在电话那头哭了,哽咽了几声讲:“我怀孕了。”
“你告诉我?”
“对,我告诉你,是你的。我要生下来给他做儿子。我就是要让你知道,我谭欣没什么好欠你许佳明的。”
手一抖电话掉了,捡起来手机没坏,她也没有挂。我问:“他怎么说?他没骂你贱人?”
“我想跟他养个孩子,他生不出来。我想有一个孩子,叫他爸爸,叫我妈妈。他不怪我,他把这个看成是我对他的牺牲。你是我俩计划里的一部分。”
“我操你妈。”
“你别骂我,我一开始对你印象不好,是你找到我的,如果你没在美院宿舍等三天,这一切就没发生。”
“对不起,我犯贱。”
“许佳明,我真的很喜欢你。”
“谭欣,”我担心她挂了,把手机攥得死死的,“你知道我爸叫什么吗?”
“你想让我起你爸的名字?”
“我爸叫吴佳明,不姓许,亲爹。我没见过他,至少是我没见过活的他。就今年见过一回,躺在汽车厂的职工医院,一动不动,植物人。我们这三代,就跟宿命似的,我不是许家的人,我儿子也不是他们崔家的人。”
“那就叫他崔佳明吧。”
我含着眼泪笑起来,说:“跟美国人似的,佳明成了我们的姓。”她没回答,我摸着胡茬想了想,我记起我继父当时怎么跟林莎的,我转述给她:“真有什么意外,你就回来。”忽然一下子没兜住,压着嗓子就哭了,我调整几秒,坚持说完:“我会一直在北京等你。”
握着手机我做了几个情节恍惚的梦,翻来覆去的全是孩子。夜里醒来我去卫生间吐过一回,脱下衣服继续睡。快天亮的时候手机又一次把我吵醒。我看看天色,看看屏幕,是李警官的电话。他说在外地出差,昨晚打我电话一直占线,他有个同学在铁北监狱做狱警,他们昨晚连夜下来的通知,所以着急找到我。说了半天他加一句:“你在听吗?”
我揉揉眼睛,打开窗户把冷风放进来,让自己精神一下,跟他说“我在听,你说吧。”
他还是停了停。仪式感,我想到,他这是有大事告诉我。我重复道:“你说吧,什么事我都挺得住。”
他又清清嗓子,讲:“回来过年吧,就这几天了。”
12
李警官的同学叫付锐,一个中年矮胖子。他开警车来机场接我我路上感谢他辛苦了。他挥挥手,说这点小事不足挂齿,他这阵儿又不忙,再说老李早打招呼给他了。然后他就聊起和李警官二十多年的同学交情,俩人早在警校就分好工了,以后一个抓犯人,一个关犯人他说那真是好年代,大家都是爱这行才当警察的,不像现在,年轻人打进警校就算计着哪个警种的活儿少,油水多。往右拐弯他侧身看我问:“你跟老李什么关系?”
“就是他抓的我继父,这算警察和犯人家属的关系?”
“不是,他在外地还特意跟我打招呼,所以我好奇你们是什么交情?”
“说出来你都不信,我们几乎没什么交情。我在读清华,他一有机会就让我跟他儿子见个面、通个电话,聊聊人生理想、奋斗目标什么的。他儿子没兴趣,就是演给他爸看,弄得我也挺不安的。”
他哈哈大笑,点着头说:“是他,是他”,接着他讲起他儿子曾有过离家出走,老李主动申请,三天三夜把长春的黑网吧全扫荡一遍,把他儿子给找出来了,正常仨月干完的活儿,他七十二小时一家都没漏,后来他们就一直拿这个开他玩笑。“小子太操心,还是生闺女好,”他感慨道,“但是费钱,穷养儿富养女。现在女孩子,你要是不供她读芭蕾班、钢琴班,以后大了别的女孩一比,都得怨我这当爹的没出息。”
说说他就自己回味起来了。我估计他肯定觉得自己女儿天下第一好看,虽然他只是个矮胖子。
“你读清华什么专业呢?”
“水利工程。”
“那是学什么的?出来干什么?”
我解释半天,他没明白,问题是还不放弃,追根究底地问我毕业具体干什么。
“我想当画家,”我头一次跟外人这么说,感觉真好。
“我喜欢艺术,我一直在创作艺术,攒好几个相册了。”他怕我不信,看看我,继续说,“杀人犯被判死刑,但不一定立即执行,你知道吧?”
“我今年知道的,有一个复核的程序。”
“对,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复核下来,有的不到一个月,有的三五年了还没下来,在里面呆得都有改判死缓无期的希望了。我的一部分工作就是,走到牢前告诉你,复核下来了。然后我等几秒,人生最后一个悬念,可能是,没通过,暂缓;可能是通过了,死刑!他们就眼巴巴地望着我。有些就是,通过了,死刑!我第一时间把他的表情抓拍下来。什么反应都有,哭的,笑的,闹的,还有晕倒的。不过他们有一个表情一样——绝望。”
“有点残忍。”
“你说哪个?通知,还是拍下来?”
“都有点,你把相机挂脖子上,准备好了再告诉他们吗?”
“他们杀人的时候更残忍。”
我拿出烟,问他吸吗。他说戒了,闺女不让他抽。车窗开一道缝他让我随便抽。我长吸一口,好多了,声音放平问:“昨天夜里你这么告诉我继父的时候,你拍下来了吗?”
“他是例外,听不着嘛,只能看纸条,头一直低着,等抬头的时候,情绪都过去了。这样就不算艺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