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公馆一夜风雨,清晨时分竟奇迹般放了晴。湿冷黏腻的空气被阳光稀释,穿过花园里疏朗的梧桐枝丫,筛下片片碎金,落在客房的百叶窗上。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沉浮。厨房飘来的白粥甜香与浓郁的咖啡焦苦交织,丝丝缕缕从门缝侵入,编织出一种脆弱宁静的假象。
李锦仪睁开眼。肩胛骨下方撕扯的锐痛比昨夜更甚,每一次轻微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凝滞淤塞的肌群。他蹙眉,额角的擦伤在睡梦中摩擦过粗糙的枕套,边缘渗出清液,衬得几分狼狈。他侧头避开刺目的光,视线落在床头柜那只细颈青瓷碗上。
碗底残余一层薄如凝脂的半透明药膏,散发着清苦的气息。昨夜老管家陈升引他至这间东翼底楼、紧邻仆役杂物间的僻静客房时,矮壮的妇人王妈紧随其后,端了滚烫的姜汤与一小罐气味刺鼻的德国金创药膏放下,声线硬邦邦地丢下一句:“少爷交代了,伤处药膏早晚得抹透实。”
少爷?
李锦仪撑身坐起,肩背肌肉的剧烈抽痛让他额角渗出细密冷汗。他靠在床头,缓缓环视这间过分素朴的客房。窄小的单人铁床,一张擦得油亮的旧榆木书桌,一把硬木椅子。墙壁空荡,窗帘是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空气里浮动着常年无人居住的尘埃与旧木头混合的气息。这是公馆最角落、最没有“陈少爷”个人印记的地方。一种近乎刻意的安置,像把一件来路不明、带着血腥气的物件,随手塞进了看不见的杂物堆深处。
笃,笃。
敲门声不疾不徐。
李锦仪目光微凝:“进。”
门被推开,陈升垂手立于门槛,双臂稳稳捧着一厚一薄两摞东西。厚的是边角磨损、码得齐整的账簿,薄的是簇新的码头货运单。“李先生,”陈升声音恭敬平板,“七少交代,您若安好,请移步书房,核对近两日的码头账目。”
他说话间,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床头喝剩的冷姜汤和显见用过的药罐。“药到就好。七少方才……”他顿了一下,语气无波无澜,“特意问起,您的伤处……还淌血么?”
李锦仪心下一沉。陈岱鸰“特意”问一个被扔在角落的伤患流血与否?这不似关心,更像主人家对新得之物的效能查验。他面上滴水不漏,只道:“皮肉事,谢七少垂询。无碍。”
“那便好。”陈升将账簿单据轻放于书桌,“七少在书房恭候。请李先生用过早膳移步。”他颔首告退,房门无声合拢。
书房在主楼东侧顶端,开阔敞亮。推门而入,浓郁的雪茄烟丝、陈年纸张与上乘皮革交织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晨光自高大的落地窗倾泻,流淌在深棕柚木地板上。巨大的桃花心木书桌几乎占据中央,桌面却是一片狼藉战场:文件信函、拆开的雪茄盒、散落的曲谱草稿、甚至还有半瓶没盖的法国香水。极致的华丽中透着主人放纵的混沌。
陈岱鸰背对门口,半陷在临窗一张宽大的紫绒沙发里,姿态闲适如眠。他只松松罩着一件墨绿色暗金绣缠枝莲纹的丝绸睡袍,腰带虚系,深紫色缎面里衣若隐若现。赤着的脚踝搭在丝绒矮凳上,手中摊着一册烫金精装诗集。阳光勾勒他半面侧影,细腻皮肤近乎透明,浓密眼睫低垂,专注静谧。
“七少。”李锦仪立于门内三步处,声线平稳。
陈岱鸰未回头,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那气音又轻又长,缠绵于纸页间。“账本在桌上。”他侧了侧身,没回头,漫然朝书桌方向扬了扬下巴,那儿袅袅升起热气的黑咖啡在马克杯里沉浮,“德国药膏合用么?”他这才徐徐转脸,视线越过沙发靠背斜睨过来。那双惯常流转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在金色晨光里染上一丝迷离的书卷惺忪。
“尚可。”李锦仪无意碰那杯咖啡。
“便好。”陈岱鸰似乎浑不在意那冷淡,合拢诗集自沙发中起身。睡袍下摆滑落,光洁的脚踝在深色地毯上方轻点落地,悄无声息。他慵懒踱至书桌后,向后微倚,半坐在那厚重的桌沿上,姿态随意却带着无形的松散压迫。“码头堆场这两日不太平。”他信手拨弄着桌上的雪茄盒盖,“新来的刘督管,账目做得一团乱麻。”修长指尖点向李锦仪刚带来的账簿堆,“正巧,李老板在汇丰总行执牛耳的雷霆手段远近闻名……劳您费神,瞧瞧这几笔糊涂账?”他语调散漫,仿佛清理几只蚂蚁,“该罚便罚,该……扫地出门的……也无需念旧。”轻飘飘的话尾悬在半空,看向李锦仪的目光里藏着不加掩饰的审视,似笑非笑,“也好让我看看,您‘这点未凉的血性’,是何种成色。”
李锦仪走至桌前。书桌宽大,陈岱鸰半倚其边,两人相隔仅一步之遥。烟草、雪松木的清冽,与陈岱鸰身上那种特殊的、如寒兰混合初雪的冷冽气息将他悄然包裹,比昨夜的雨腥血气更具穿透力。
他并未立刻翻阅账簿,指尖从那叠货单中精准捻出一张,推到陈岱鸰眼下的手边区域。“刘督管,”他声音清冷平直,指尖落在单据左下角虚浮的签名上,“三日前,于码头二号仓,签发‘洋麦’单据十五份,许船入关。”
陈岱鸰目光扫过签名,那懒洋洋的神情微凝。他掀睫看向李锦仪,狭长的眸子略眯,似被光耀花了眼:“哦?”一声轻佻反问,“何处不妥?”
“吨量注伪,实超载一成又二。”李锦仪语速均匀,如数家珍,“货分三层,上层蒙光,中下以湿损霉麦充填,劣品估近二成。”指腹下移,精准点中单据尾部一个不起眼的汇兑签印,“关税结算,走的是富源钱庄孙掌柜私印汇票。而孙掌柜那位新抬进门的五姨娘……”他尾音微顿,落点精准如标尺,“闺名一个‘刘’字。”
单据被推至陈岱鸰手侧。“七少明鉴,此是‘糊涂’,还是‘包天’?”
空气骤然凝滞,壁炉炭火的噼啪声被无形屏障隔绝,唯余鎏金挂钟冰冷的滴答声。
陈岱鸰面上那层薄如蝉翼的慵懒笑意缓缓消散。他未看那致命单据,目光如淬炼过的墨玉,沉冷地锁住李锦仪毫无波澜的脸。几束阳光穿过窗棂,暖意落在他墨绿睡袍的丝绒暗纹上,却暖不透他眼底渐起的冰棱。
他随意后靠的姿态,在极其细微的角度里,凝敛成优雅姿态下的蓄势待发。
几息沉默,尘埃落定般死寂。
陈岱鸰倏尔轻笑。那笑声极短极清,像薄冰绽裂一道微痕。他探手,仿佛要取窗台的雪茄木盒。指尖却在触及光滑盒面之前,“不经意”地将桌角几份散乱的《远东证券分析》拂开一线。
光滑的柚木桌面下,露出一角焦黄卷边、印染深褐色污渍的旧报边缘!仅仅那暴露的一瞬与独特的焦痕,李锦仪便认出——那是前生火海灰烬中,由陈岱鸰亲手拾获、最终浸透彼此泪血的那张《申报》剪报遗骸!
陈岱鸰动作行云流水,毫无阻滞。他已拈起一支深褐色雪茄,凑近鼻端深吸那浓郁的熟成烟草香气。雪茄盒盖内侧的银镜,清晰地映照出柚木桌面上那惊鸿一现旋即又被指影覆盖的焦黄信物,也映出他低垂的眼睫,完美遮掩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波澜。
“胆色不浅?”陈岱鸰终于开口,嗓音沾染了烟草的醇厚,语气平缓如丝绒滑过冰面,字句却磨得锋锐,“李老板风雨兼程而来,眼力却分毫未损。”他仍未看李锦仪,垂首慢条斯理处理茄帽,动作从容优雅,堪比仪式。“看来肩上那点风霜,未伤您断金分毫。”
他将修剪妥帖的雪茄搁回桌面,这才屈指拈起那张祸根单据。晨光落在他无名指一枚极简的铂金指环上,冷光一闪而没。
“这胆子……”他眸光淡漠地扫过刘督管签名的虚张声势,似看蝇头墨点,指尖轻巧一弹,单据便飘然落回李锦仪带来的厚重账簿封面,“拿去喂狗,也只污了畜生口齿。”
尾音未落,他探向书桌墨盒的右手拿起了一支玳瑁帽银杆钢笔,旋开笔帽。冰冷的笔尖缓缓汲取深蓝墨汁,流淌着冷冽的幽光。
没有激越命令,只有一种刻骨的漠然优雅。笔尖悬停于账簿扉页,刘督管名目之上。
笔尖沉稳落下,墨色游走。
并非猩红血写的“杀”字。
三个墨蓝如铁的草书,力透纸背:
“除名,究。”
笔锋内敛而凌厉,字字千钧。那股凌驾于纷争之上、掌控生灭的绝对意志,无声浸透纸张。最后一笔悬针藏锋的收势,陈岱鸰握笔的指节微不可查地一顿。他倏尔抬起眼,眸中不带丝毫激烈情绪,唯有一种洞穿虚妄的冰冷清光,穿透账簿直抵李锦仪肩胛,仿佛要钉入那未愈的皮□□隙。
“这点琐屑,何须劳烦李老板‘这点未凉的血性’。” 陈岱鸰声线平缓,裹着恰到好处的疏离,“养好肩上那道——比这堆废纸值钱千倍的伤。”尾音微妙上扬,似淬毒的软丝,“不然,七号仓那批南洋橡胶账目混沌,我再去寻谁分说?”
旋紧笔帽的“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回身拈起窗台的雪茄,闲庭信步般踱回沙发深处,足尖陷入柔软地毯,仿佛方才一场无声的硝烟征伐不过黎明清风。
日光将他身影涂上慵懒光晕。
李锦仪的视线在“除名,究”三个墨蓝如铁的草书上滑过。肩背撕裂的痛楚在对方目光刺入的瞬间骤发,如冰冷的针锥钉入神经。他面上无波,垂在身侧的左手只无声蜷曲指节,压制着因剧痛牵引而欲绷紧左肩的肌群。
他探手,稳稳握住那份被盖上冰冷判书的账簿,连同那张催命符般的单据。动作一丝不苟,毫无迟滞。
“账簿三日,涉事牵连者,五日结清。” 他合拢账册的声响轻若叹息,语气陈述既定事实,“七少稍安。”
下颌微收,一个极克制的示意动作。随即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门口。每一步都似踏在寒刃之上,肩伤灼痛席卷神经,那挺拔的脊背却无半分摇曳,只有西裤流畅的线条勾勒出腿部肌肉因克制而紧绷的力量弧度。
房门静默合拢。
书房里,雪茄的浓烈香气中,雪松木的冷静与墨水寒彻的气息依旧盘踞。壁炉火焰跃动,映在陈岱鸰转向窗外的侧颜轮廓上。烟雾自唇间流泻,无声蜿蜒。他指间的雪茄灰烬,寂然积成一段冰冷苍白的重量。而书桌深处,重被证券分析遮掩的那焦黄卷曲的旧报一角,如同一尾沉入水底的幽魂,无声蔓延着只有彼此才知晓的阴影疆界。所有前生纠葛、暗流交锋与彼此在痛痕边缘的试探触碰,皆被华丽表象下的冷漠、掌控生杀的漠然以及那沉默隐忍的剧痛,死死封印于无言的深潭之下。
唯有窗外不识愁滋味的晨光,兀自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