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某一天,他浑浑噩噩地踏入了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那迷雾并非山间水汽,其中弥漫着无数低语、叹息和扭曲的光影。等他回过神来,已身处一片光怪陆离、规则扭曲、完全超乎他理解的地方——诡市。
他茫然地站在市集的边缘,看着那些奇形怪状、非人形态的存在进行着各种不可思议的交易。他的痛苦,他的罪孽,他那沉重到足以压垮山岳的自我憎恶,在这里如同黑暗中的火炬,异常醒目。
他吸引了此地主人的目光。
“谳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面前。那无法形容的威严与诡秘,让深陷痛苦的燕无咎也本能地感到灵魂的战栗。
“沉重的罪孽…无用的悔恨…”谳谲的声音直接穿透他的沉默,回荡在他死寂的脑域中,冰冷地剖析着他的本质。“汝之痛苦,于此地毫无价值,徒增嘈杂。”
燕无咎(或许他已不认为自己配得上这个名字)跪倒在地,无法言语,只能用额头死死抵着冰冷怪异的地面,身躯因巨大的痛苦而剧烈颤抖。他认同这审判,他本就毫无价值。
“然,”谳谲的话锋微微一转,那冰冷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审视的兴趣,“汝这股自我毁灭的决绝,这股对‘规则’(哪怕是错误规则)的绝对信奉…这股因自身之过而衍生出的、对‘违约’与‘不公’的极致憎厌…倒也算是一种…纯粹。”
谳谲“注视”着他。对祂而言,这是一个有趣的、被自身正义感摧毁的残次品,但其核心材质——那种绝对化的执行倾向、对规则的病态执着、以及庞大的悔恨能量,在经过“重塑”后,或许能成为一件极为有用的工具。
“汝渴望惩罚?吾予汝惩罚。”谳谲的声音如同最终判决,“汝渴望赎罪?吾予汝‘方式’。”
一股冰冷至极、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力量瞬间包裹住燕无咎。他感到自己的灵魂被从那痛苦不堪的躯壳中粗暴地扯出,投入一个由“契约”、“违约”、“惩罚”、“抹除”等冰冷抽象概念构成的熔炉之中煅烧。
凡人的情感被进一步剥离、压制、碾碎,只留下最核心的“执行”意念。他那庞大的悔恨与自我憎恶,没有被消除,而是被抽离了情感色彩,转化为一种冰冷的、对“违约”行为的绝对憎厌。他对规则的遵从,被强化到了极致。
他的肉身被重新塑造。惨白的、仿佛浸过冥河的布条自虚无中生出,将他紧紧缠绕,覆盖每一寸肌肤,如同裹尸布,也如同封印,将他过去的身份、罪孽与痛苦彻底封存于内,也隔绝了他与外界的一切情感交流。
一柄无形的、蕴含着“存在抹除”规则的刃之概念,被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与他融为一体。
过程结束。
燕无咎…不,无咎,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不再颤抖,不再痛苦。沉默依旧,但那不再是自我惩罚的绝望沉默,而是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工具式的绝对寂静。他过去的记忆还在,但已被抽离了情感,变成了冰冷的档案库。他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现在,这些只定义了他的职责——去惩罚那些违背“契约”的人。
诡市的规则,便是最高的“正义”。违约,便是最大的“恶”。肃清违约者,便是他的“赎罪”。
他微微抬起头,那白色裹尸布般的布条在应该是眼睛的位置,没有留下任何孔洞。他不需要视觉,他能直接感知到“违约”产生的因果涟漪,能锁定目标的存在坐标。
谳谲对他的转变颇为满意。
“自此,汝名‘无咎’。”祂再次确认了这个充满讽刺与宿命的名字,“汝为‘哑客’。汝之刃,非为杀戮,而为‘肃清’,而为‘抹除’。汝即契约最后的底线,汝即违约最终的代价。”
无咎(哑客)向着谳谲的方向,深深地、无声地鞠了一躬。没有怨恨,没有感激,只有绝对的服从,和对新“规则”的绝对认可。
他获得了“救赎”——一种永无止境、作为冰冷执行工具的存在方式。
谳谲的身影消失了。
无咎静静地站在原地,如同一个被启动后等待指令的机关。
很快,他感知到了——在诡市的某个角落,一桩刚刚达成的交易出现了裂痕。一个狡猾的魔物试图吞噬愿望,却拒绝支付足额的代价。违约的涟漪如同污点般荡漾开来。
无咎的身影瞬间从原地淡化,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又如同一道苍白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着那个方向“流淌”而去。
他的赎罪之刃,已然出鞘。
从此,诡市多了一道苍白的阴影,一个无言的噩梦。
无咎的行动无声无息,效率极高。他从不与目标交流,从不给予警告。一旦锁定违约者,便会从其影中浮现,或直接出现在其面前。他的攻击并非物理层面的伤害,而是更接近于一种“存在上的修正”——用手(那被布条缠绕的手)触碰违约者,发动规则之力,将其存在从所有关联者的记忆和记录中擦去,仿佛从未诞生。
过程安静,迅速,且不可逆转。
他处理过试图欺骗“衡”的狡诈商人,处理过获得力量后反噬其主的怨灵,处理过妄图利用契约漏洞的投机者……无论对方如何强大、如何哀求、如何反抗,最终都化为了虚无。
他成了悬挂在所有踏入诡市者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等价交换”铁律最冰冷的保障。他的存在本身,就在不断强调着谳谲的绝对权威和诡市规则的不可侵犯。
偶尔,在执行任务时,他会遇到一些场景,与他模糊记忆中的过去产生诡异的重叠。或许是一个保护家人的父亲,或许是一个被冤枉的求救者……但那冰冷的规则程序立刻会覆盖这细微的波动。他的动作不会有丝毫迟疑,抹除依旧精准。
他的赎罪,建立在无数次的“抹除”之上。他行走在光怪陆离的诡市,却如同行走在永恒的寂静与虚无之中。那缠绕全身的惨白布条,是他永恒的囚服,也是他隔绝过去的屏障。
哑客无咎,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永恒的现在和永恒的职责。他是谳谲手中最锋利的规则之刃,也是自我放逐于无声地狱的赎罪者。
他的故事,早已和他能发出的声音一样,沉寂于那惨白的布条之下,唯有在违约者被抹除前的刹那惊骇中,或许能映出一丝遥远的、血色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