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对法默而言,不是生活,而是一场持续不断的、高分贝的、毫无逻辑可言的灾难。
她的世界被彻底打碎了。那层她用以隔绝外界、保护自我的透明玻璃罩,被一个名叫颂姜的鬼魂用无形的蛮力砸得粉碎。碎片扎进她日常的每一个缝隙里,疼得她坐立难安。
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颂姜的视线。
那目光无处不在,像夏日正午最黏腻的阳光,无孔不入,甩不脱,避不开。
她坐在书桌前,试图用严谨的代码逻辑重建内心的秩序,屏幕上的字符却因为背后那道灼灼的、充满好奇的注视而不断扭曲、崩解。她能“感觉”到颂姜飘在她椅背后方,半托着腮,看得目不转睛,仿佛她敲下的不是代码,是什么绝世演出。
“你到底在看什么?”法默终于忍不住,猛地转过头,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压抑的火气。
颂姜被她抓包,也不尴尬,反而笑嘻嘻地又飘近了些,几乎要趴在她肩膀上:“看你啊。你耳朵后面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红痣,你思考的时候睫毛会抖得特别快,像蝴蝶翅膀似的,还有你抿嘴的时候,左边嘴角会比右边低零点零三毫米……哎,你别瞪我啊,观察室友是合法权利!”
法默猛地转回头,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合法权利?她只想申请一个不被幽灵围观的基本人权!
比视线更恐怖的,是颂姜的话痨。
她仿佛一个被强行静音了几个世纪的话匣子,如今开了闸,洪水倾泻,永无止境。她能从法默早餐麦片的排列形状,一路联想到宇宙的熵增定律;能对着窗外一棵半秃的树,即兴创作一首长达五分钟的、押韵极其糟糕的颂歌。
最让法默崩溃的是那次傍晚。
她只是按照每日固定路线散步,试图在机械重复中寻找一丝平静。颂姜飘在她身侧,像个被无形绳索拴住的、过分活泼的热气球。路过一丛蔫头耷脑的野花时,颂姜突然“咦”了一声,猛地扎下去,透明的鼻尖几乎要凑到花瓣上。
“快看法默!你看这朵小破花!它居然有五种颜色!花瓣边上焦了像被火烤过,花蕊却嫩得能掐出水!你说它昨天晚上是不是跟隔壁蒲公英打架了?还是偷偷喝了彩虹糖的洗脚水?”
法默:“……”她只想快步走过去。
颂姜却不依不饶地飘回来,围着她打转:“你怎么不理我?你不觉得它很神奇吗?平平无奇又独一无二!像不像我?哎,你看那边那片云!像不像一只被压路机碾过的棉花糖怪兽?”
法默加快脚步,几乎要跑起来。无效。颂姜的声音如同鬼魅,精准地在她耳畔两米内环绕立体声播放,喋喋不休,永无宁日。她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大脑像被塞进了一个菜市场,每一个脑细胞都在尖叫着抗议。
而这一切的巅峰,是那个黄昏。
夕阳西下,光线变得绵软而陈旧,给世界刷上了一层廉价的暖色调。法默站在窗前,试图用这片刻的宁静抚平一天的烦躁。颂姜难得安静下来,飘在她旁边,同样望着窗外。
就在法默以为她终于电量耗尽时,颂姜却突然开口,声音里那种惯常的嬉闹褪去了些许,露出底下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法默,”她指着窗外那片被楼宇切割得支离破碎、平平无奇的夕阳天空,“你看,像不像一块巨大的、正在融化的蜂蜜松饼?”
法默下意识地想反驳——天空就是天空,是大气层对日光的散射现象,与松饼毫无逻辑关联——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颂姜就接着说了下去,语气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我以前……最喜欢这种时候了。骑着车,追着太阳跑,感觉风是热的,光是甜的,好像一直冲下去,就能冲进那块松饼里。”她顿了顿,侧过头看法默,短发在夕阳的光晕里显得毛茸茸的,脸上那种惯常的、用来武装一切的表情淡了下去,眼神有一瞬间的空茫,“死了好像就这点不好,尝不出味道了。”
法默所有到了嘴边的、关于光学和气象学的冰冷解释,突然全部哽在了喉咙里。
她看着颂姜。看着这个穿着机车服、耳钉闪亮、一副不良少女打扮的鬼魂,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目光,望着那片她认为毫无出奇之处的天空,说着关于蜂蜜松饼和风的味道的、毫无逻辑的话。
那一刻,一种极其陌生的、酸涩的、类似于……同情的情绪,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法默因愤怒和烦躁而鼓胀的心脏。
她猛地转开视线,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灾难。这绝对是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