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弟这么爱重你,甚至将我扣在了京城。”李筝庭道,“多好一个人。”
宫鸠面无表情将盛放着玉液琼浆的酒盏放下,里头酒水被激荡起一块又一块的涟漪,宫鸠道:“大了,会自己弄权了。”
知道把疑有异心的皇兄扣押或远发,知道一石杀二鸟,一次性扳倒两个人。
李筝庭笑着去摩他耳边,道:“小的有什么好?千岁爷?小的要你顾着他,脾气还大,大的就听话多了,懂事又自持,你指哪打哪儿。”
讲到最后,语调低了下来。
宫鸠把他乱摸的手拍开,道:“专心些。”
“专心什么?你在眼前最重要。”李筝庭话是这么说,但还是乖乖坐在了一边,拿起半盏被宫鸠喝过的酒液,眯眼看着台上双颊绯红,丹蔻莹润的伶人。美人身调绰约婉转,水袖惊鸿舞如银龙。
银月班是京城风雅名流中争相追捧的戏班子。两边的台上,都是些非富即贵的看客。今日他们新曲儿,李筝庭也被请来了。
只是身边坐了个宫鸠,李筝庭实在没有什么看别人的心思。
他目光在绑着彩绸的雕廊画栋像风般游离一会后,又回到了宫鸠身上,道:“真看不懂你。好不容易得来这么多,又都不想要了。”
宫鸠似乎明白他说什么。淡声道:“李筝庭,若是七八年前的我,有人拿出我如今手中十一的权利,我都能把我洗干净送上去。”
宫鸠讲这句话时语气很淡,好像只是说了一句“风日真好”的感叹抑或是寻常问候的话,却紧紧攫取住李筝庭的肺腑五脏。他当年有没有把自己送出去过?那些人呢?最后都被宫鸠杀了吗?
李筝庭不敢问,强笑道:“可惜当年。”
可惜当年他是无权的皇子,李明昼是桀骜不逊的幼帝。没有一个人可以把宫鸠抓到自己的羽翼底下。
宫鸠道:“元德三年的时候,进士二甲第七,是个寒门子弟。”
李筝庭捏着酒盏的手紧了紧,又松开,笑着道:“怎么你讲话跟鹤似的,刚还在水面,说着说着又跳到枝头了。”
“那人的确是鹤。”宫鸠道。
台上的伶人手中水袖一甩,打在了高台梁子上,扯着红绸,叮叮当当。跳舞的人身上穿着一席极清丽的妍白色,水袖拖在肩膀的后头,像是白鹤的尾翎,只是站在高台上,红绸中,倒像是被绑住了。
宫鸠记得那名进士姓温,入仕之后,政绩平平,但是不出差错。
但是生的身材高挑,一张脸胜如敷粉,灿似朝霞,琼林宴后,在京城的姑娘家中,他是最出风头的。后来当首辅门生,首辅赞过他“掷果盈车之外,更有文墨诗才。”
罢朝后,午门外的温翰林,看见宫鸠的车辇,俯首朝他一拜,道:“九千岁。”
他看见学士乌黑的发顶,束着白玉冠。
后来温翰林也不知道为何,每每和落了罪的官员扯上关系,总能全身而退。同僚惧说他命好,没有落到那修罗督主的手中。后来温翰林不愿在官场浮沉,自请回乡,做了个吟游诗人。
宦官一张脸,莫说掷果盈车,哪怕掷果盈天下,策论满胸襟,恐怕也拿不到清正刚直的老首辅一句称赞。
不公至此。宫鸠用指头轻轻转着腰上佩玉。要说对着戏台子上的人作骈文几篇,宫鸠恐怕毫无头绪,可要把这群人放在朝中和宫鸠相斗,保他们尸骨无还。
宫鸠道:“李筝庭。倘若当初我不是大内之内宦官一个。我也是白鹤。”
李筝庭沉默。
宫鸠语调还是没变,和流水一样平。叫人听不出任何喜怒。
可“我也是白鹤”一句话,叫李筝庭心跟着颤了颤,他咬下牙关,按捺住升起来那一分酸楚,道:“宫鸠,昨日大雪,你披着氅衣过来,似白鹤踏雪。”
宫鸠没答话。
他应当是羡慕那位温翰林的。锦衣卫查来的资料中,他家住江南苏州,丝绸富饶之地,家中上学的先生,也是首辅的弟子,入京之后,自然顺遂搭上了这条高枝。心性简单,不结党,不上谏,好风月。官场三年,又重新回了乡。
也不用担心有人取他性命,有人对他虎视眈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