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猪杀了,客请了,冬天里,了却庄园的最后一块心病,方知夫妇还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两人一碰头,发现问题出在老孙的小媳妇老段身上。
“小媳妇怎么没回来吃肉?”尹红问。
“老孙说老段去城里当保姆了,听说是照顾一个病人。”
“不对,好像这里有事儿。”女人的第六感使尹红产生了怀疑。
“我也感觉到了,连续几周去都不见小媳妇人影儿,按理说家里杀猪她应该回来,莫不是照顾的病人离不开?”
“我看没那么简单,能不能……”
“不能吧,如果那样老孙能接受得了吗!”
“现在这人,多现实啊,啥接受了接受不了的,老牛吃嫩草,本来就是不把握的事儿,活该!”
“但愿不能……”小媳妇另攀高枝?方知不愿往下想。这有同情老孙的因素,也夹杂着朦胧的对浪漫的老夫少妻生活风景一样欣赏的情怀,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这桩本不牢靠的老少配如果散伙了,随之而来的则是看门人能否安心住在庄园,这个关系自己今后庄园生活的具体问题了。
转眼,新的一年来临了。江城的上班族们,顶着寒风,匆忙做好一年的收尾工作,大餐小聚地喝上几杯辣酒,就一觉睡过两年,沉沉地享受着三天的元旦假期。身后的一年,不管苦辣酸甜,都渐行渐远了。再有一周左右,林大的学生也陆续考完试,即将放寒假了,暂时离开这个增长知识和才干的地方,加入“春运”的队伍,回到天南地北日思夜念的父母身旁。过去,与纯粹的城里人一样,方知会好好睡上几觉,洗洗澡,陪家人逛逛街,再一起到小餐馆吃上一顿美食,假期就圆满度过了,然后上班他会在妻女给新买的日记本第一页上,像往年那样,如果过去的一年没有什么值得总结的大事情,就简单写上“旧年圆满结束,新年顺利开始”的字样,就去安排所负责的学生复习考试事宜了。自从有了庄园,就不一样了——他还要到这个承载心灵的地方,给看门人带上礼物,角角落落安顿一番,一切,才能真正地开始。虽然多了一件事情,可他深知,精神家园安顿好了,灵魂之根稳健地扎在旧年的岁月里,心底没有空虚、忐忑和遗憾之感,才能心安绪定地踏上新的征程。
这好像一个庄严的仪式,那一刻,他的心情无比愉悦和清爽。
元旦上午,风和日丽,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大雪,大地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银妆,阳光洒在积雪上显得格外耀眼。年终,单位分了米面油,方知匀一些,驾车拉着去庄园看望老孙。同时,他还惦记一件事儿,就是查验车库的耗夹子打着老鼠没有。入冬前,花费几千块,给车库沾上了苯板,安装了电动门,一来捷达车城里没库,冬天寒冷时可在这里放几天,二来也装饰装饰,老仇建的车库红砖暴露,铁皮门移位关不严实,看着不舒服,尹红凡事讲究,来一次嘟囔一次。可沾上苯板以后,老鼠又出来作妖,肆无忌惮,车库里墙根儿处的苯板,让老鼠嗑咬得像爆米花儿似的,一堆一堆,鸡饲料袋子也嗑得大窟窿小眼儿,叫人恼火。更可气的是,电动门“哗——”的一开,有了动静,老鼠“蹭”地就钻进苯板墙里,不出来,跟你捉迷藏。你耐着性子等,半天,这东西从洞口探出头来,贼眉鼠眼地死盯着你,跟你叫板。你用铁锹把子砸它,它“嗖”的又缩回去,在墙里“咚咚咚”来回跑,像跑火车似的!开始,他和老孙用砖头瓦块封堵洞口,不行。浇水冻冰封堵,也不行,你这边堵上,它换个地方又嗑一个洞,又是一堆“爆米花儿”!买来一个捕鼠器,捕住两次,可耗子个大,成精了,竟然撞开笼门逃跑了。娘听说了,说你那耗笼子不好使,别用了,小样的,还治不住它!于是回家时娘给他拿了一只耗夹子,还显摆说它可是功臣,从开春到秋天,一共打死一百五十六个大耗子,很自豪的样子。当时他想,缴获战果时母亲一定很快乐,因为快乐了一百五十六次,所以娘才能清楚记住打死了一百五十六个耗子!自从新式耗夹子拿回来,下几粒玉米或瓜子当引子,每周都能夹死一个大耗子。老孙说你们家老太太真有一套,早听她的,开春老太太送咱们那一筐小鸡仔,也不会让耗子搬家,影儿都找不着!
捷达拐进庄园胡同,照例,他鸣笛叫老孙出来开门。可按了半天,除了尹红新要回来的大狼狗“汪汪汪”叫了几下,其他没一点儿动静。打电话,老孙也不接。方知下车,从大门的锁孔向院子里望去,只见老孙的自行车孤零零支在院子里。大狼狗见是主人,先是“蹭”地钻回门旁的窝里,然后又蹦跳出来,紧摇尾巴盯着主人。敲了半天,还不见老孙开门,他就回车取来钥匙把门打开。他与老孙有个约定,他和文友每人只配一把大门钥匙,来种菜时,老孙和小媳妇偶有不在家,自己能开院门进来,不影响干活。房门钥匙就没必要给文友配制了,主要是为了避嫌。方知进院直奔房门,可房门插着打不开。他绕到窗前手挡阳光向屋里看,只见老孙一个人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他敲了几下窗户,老孙也不动弹。这时,他有一种不祥之感,快步来到屋后偏房西侧的窗户下,那里的窗户虚掩着,是为了防备万一留的后手。这个秘密只有他和老孙两个人知道。他跳进屋来,一股刺鼻的农药味扑面而来,他急忙闯进里屋,眼前的情形使他惊呆了:只见老孙躺在炕上口吐白沫,旁边倒放着墨绿色的乐果瓶子!
老孙喝药啦!眼前的情形使他无法做出其他判断。
他慌乱着上前喊:“孙大哥!孙大哥!”老孙只是哼哼两声,就又没了动静。老孙还有气儿,要马上送医院抢救!他上前拽过老孙的胳膊,想把老孙背上轿车,可老孙的身体太沉了,这个平时干起农活来小伙子都赶不上的花甲老汉,现在却重得像一麻袋粮食,让方知无能为力。这里离江城又太远,打120救护车要很长时间,怕给老孙耽误了,方知急忙打电话把夏富贵喊来,两个人踉踉跄跄,把老孙弄上轿车,大门都没来得及锁,就飞车直奔城郊的一家医院。路上,方知想,去年深秋到现在,被弟弟撵出来,老孙领着小媳妇无处可去时住进庄园,前后才一年多,怎么出了这事儿!突然发生的事情,使方知的思绪既急迫,又纷乱……
后座上,夏富贵抱着老孙,一声接一声的呼唤,老孙躺在富贵的身上,像孩子似的反应着微弱的声音。富贵一边唤着老孙,怕他睡过去,一边自言自语道:“咋还喝药了呢,昨天我还看见他喂鸡呢,有说有笑的!”
那一定是老孙大哥在强装笑脸!方知猜出了八九分,却没法向富贵挑明。
其实,精明的富贵也猜到了。
该死的小女人,这都是半路夫妻闹的!
车到了医院,把老孙送到急诊室抢救,值班大夫急忙给洗胃清肠,挂点滴驱除毒性。抢救间,方知向大夫介绍说老孙喝的是乐果,不多,也就一瓶底,秋天给李树喷药剩的。大夫说幸亏喝得少,来得及时,才保住了性命。老孙很快苏醒过来,方知给老孙的儿女打电话。不一会儿,在老孙退休的工厂当工人的姑娘儿子,都还穿着蓝色工作服,陆续匆忙地赶到医院。大姑娘一进屋,见父亲捡回一条命,“哇”的一声就哭了,边哭边自责道:“爸呀,都是我们做儿女的不好,没照顾好你!”憨厚的儿子则俯在父亲的床前,满脸憋得通红,说不出一句话来。母亲去世十几年了,父亲把唯一的楼房给儿子结婚占了,自己净身出户,半路找个小媳妇出去打游击,做儿女的,也感觉不妥,可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没啥能耐,只能得过且过。谁知搭伙过了六七年,儿女们战战兢兢快要习惯这种生活,以为半路夫妻可以白头偕老的时候,他们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老孙彻底苏醒过来后,身体还很虚弱,胃肠受了刺激,大夫不让进食,只能打葡萄糖维持。见房东、邻居、姑娘儿子都来忙活自己,自尊心很强的老孙眼角里一下溢满了羞愧的泪水……
不出所料,老段的确另攀高枝了。回到庄园后,带着虚弱的身体,老孙对方知和盘托出了事情的原委。小媳妇是跟城里一个死了老婆的单身干部好上了。老孙说,开始是给这位五十多岁就患病在家休养的干部洗衣做饭,后来两个狗男女就钻进了一个被窝!老孙说老段干活的地方本来离家不远,可两个多月才回来换一次衣服,他就感觉有点不对劲儿。方知说情况是否属实,这事可不能随便开玩笑。老孙说千真万确,那天杀猪我打电话找老段回来吃肉,她撒谎说病人离不开,我就有预感。第二天我就把杀猪菜送到她干活的楼里,也想趁机看个究竟。开始送老段上门当护理工的时候,那个干部的家我去过一次。这次去正好遇见她和那位干部在楼下菜市场买菜。我躲起来一看,那个干部哪还有病,病早好利索了,两个人嘻嘻哈哈的就跟两口子一样,明白的是老段在骗我!我当时真想上去把老段砍喽,这个忘恩负义、水性杨花的女人,看我岁数大了,榨干了,喝净了,没啥油水了,就把我撇下了!我窝囊啊,我想不开,这六七年我在她身上付出多少啊,我成天把她当成宝养着,一丁点儿罪都没让她遭着,我只管让她看风景、享清福,屋里屋外一切活儿都是我一个人干!
“他俩在一起不一定就过上了。”
“那天她专门回来一趟,把事儿跟我挑明了,把该拿的衣服也拿走了,那个干部就在外面出租车里等着她!”
老孙一边伤心地述说,一边流着苦涩的泪水。
方知对老孙说了很多宽慰的话,然后对来庄园陪他的女儿说你多陪你父亲几天,别让他再出现什么意外。老孙的女儿说方哥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我爹的,你不用惦记。方知临走,特意把电话号码留给了老孙的女儿,并偷偷嘱咐说把那什么刀啊,药啊,都藏一藏,受到这么大的打击,防止老孙大哥再想不开,出意外。
交代完,从庄园出来,方知的心头像打碎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从打老孙领着小媳妇进了庄园,一年时间了,他和老孙结下了很深的友谊,庄园的活计多亏了老孙给撑着,他才过得如此舒坦。老孙心灵手巧,为人真诚。往年园子里种些绿色蔬菜,鸡蹬狗刨,叫人心疼,没办法,只好将鸡圈起来养着,既费料,又不愿下蛋。今年老孙说,这么大块树地小鸡不能溜达,太可惜,不行,我帮你钉拦鸡网。一连几天,他给老孙大哥打下手,一米一米的先钉竹竿,然后又一个一个的在竹竿上拴拦鸡网,足足圈出一百多米长的菜地。从此,鸡鹅可以撒欢的觅虫吃草,菜园也免受“侵略”,安全了,今年菜地获得了大丰收,土豆、地瓜、苞米、豆角、黄瓜、西红柿一应俱全,纯绿色、无污染。特别是,在老孙的帮衬下,文友们忙起来没时间伺候租种的菜地,老孙地旱了浇水,荒了铲草,才获得了收获,使文友们一起享受着庄园的绿色生活。每次想到这些,方知的心都暖暖的。虽然房子是租给老孙的,可为了住着更温暖,更舒服,方知舍得花钱给房子换塑窗,维修房顶,打水泥地面,支葡萄架,翻盖狗窝,给车库包苯板,还计划明年再盖一栋新猪舍。从春到夏,老孙帮他将本就很周正的庭院,修建得越发井井有条,更加可人、迷人。老孙什么农活都会干,木匠、铁匠、瓦匠,样样干得像模像样,再棘手的活儿也难不倒老孙,不用寻思,张嘴就来,伸手就干,条条是道。今年秋天要不是老孙想出了酿制李子酒的好办法,秃尾巴老李给母亲上坟落下的冰雹,会将他的一园李梦砸得粉碎,是老孙力挽狂澜,妙手回春,使砸烂的李子变成了美酒佳酿!老孙还烧一手好菜,做的“扒茄子”,炖的笨鸡、活鱼、狗肉,样样叫绝。有一次他问老孙咋做的,老孙说有时连葱花都不放,把自己气个倒仰儿!老孙烙的饼香软可口,百吃不厌。老孙搬到庄园后,过去一个赶马车的邻居,趁到庄园给老孙送大萝卜的机会,特意让老孙给烙一顿饼吃,说只要吃一次老孙烙的饼,车脚费就免了。老孙很会讲故事,学事情绘声绘色。因为性格耿直,老孙在工厂与领导“对着干”的陈芝麻烂谷子,反反复复跟他絮叨,本应腻歪,却百听不厌。看得出来,每次讲老孙讲完都出了一口恶气,还有那么一点显摆自己当年很英雄的意思。尤其想到在园子劳动,饿得饥肠咕噜时,常常听老孙隔着李树林,从院子方向,老远喊来一声低昂、粗犷的“吃饭啦——!”方知的眼窝就止不住湿润了……
像老孙这样的老年人,在中国每年以几千万的速度增长。他们用大好青春推动了改革开放,也拖带着这个活力四射的国家不得不进入了老龄社会。善始善终是中国人的“五福’之一,方知多希望老孙大哥能有个稳定的家庭,晚年幸福。可是,上帝和生活原本给他的就是一枚苦果。六七年的光景,对于年近花甲的老人来讲,这是最后一段好的时光。老孙用自己勤劳朴实的汗水,由起初的胆战心惊,硬是将这枚苦果浸泡成了甜蜜的生活,谁料又瞬间成为泡影!留下的,除了苦涩,还是苦涩……
生活啊,就是这样折磨着不甘寂寞、心存美好的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