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沉得仿佛坠入了时间之海的最深处。
没有光怪陆离的梦境,没有酒精残留的灼烧感,没有闹钟的尖啸,也没有对第二天工作的焦虑。阮心像是被包裹在一团极致温暖、极致柔软的黑甜棉花里,每一个细胞都贪婪地汲取着这久违的、彻底的安宁。
上一次睡得如此酣畅淋漓,毫无挂碍,似乎还是在她遥远的本科时代。
那时候的天空总是蓝得透亮,未来像一幅刚刚展开、任她挥洒的画卷,虽然模糊,却充满了无限可能。她不用担心明天在哪里,不用担心下个月的房租,不用在酒桌上强颜欢笑。她可以抱着书本在图书馆呆一整天,可以为了一个有趣的念头和室友聊到深夜,可以单纯地因为阳光很好、食堂的糖醋里脊做得不错而开心一整天。烦恼是有的,但都是轻飘飘的,风一吹就散了。
无忧无虑。这个词对她来说,早已变得陌生而奢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现实那温情脉脉的面纱被粗暴地扯下,露出其后冰冷、坚硬、甚至狰狞的獠牙,将她的人生轨迹撞得偏离轨道,一路向着深渊滑落?
答案清晰地刻在她的骨髓里——从考上研究生开始。
那原本该是值得庆祝的新起点,却成了她人生急转直下的拐点。
最初的致命一击,来自那个她曾以为可以托付一段青春的人。
她至今仍能清晰地记起那个闷热的、弥漫着泡面味和烟味的网吧角落。她兴冲冲地去找他,想给他一个惊喜,庆祝她顺利拿到录取通知书。然后,就像所有烂俗透顶的剧情一样,她看到的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电脑屏幕上,炫目的游戏光影交错。并排坐着的两个人,头顶着明显是情侣ID的游戏账号,角色的装备看起来都价格不菲。她的男朋友,那个在本科谈了两年、嘴上说着未来要一起努力的人,正侧着头,和旁边一个打扮入时的女生有说有笑,手指在键盘上飞舞,配合默契。
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站在身后。
那一刻,阮心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麻木。耳边所有的嘈杂噪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一下下沉重又空洞的跳动声。
两年。不算长,但也绝不算短。她想过未来可能会因为志向不同而分开,却从未想过是以这样一种丑陋、不堪的方式。
被她在网吧“抓奸”——因为打游戏。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科研不上进,挂科需要她熬夜帮忙补笔记就算了,原来背地里,时间和金钱都花在了这里,和别的女生一起。
面对她的质问,男生起初是慌乱,继而变得不耐烦,甚至反过来指责她“管得太宽”、“不给空间”、“游戏而已那么认真干嘛”。
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
那不仅仅是一场恋情的结束,更像是对她整个认知体系的一次残酷爆破。她永远地失去了对“信任”二字的信心,尤其是对异性。之后读研的日子里,无论遇到谁示好,她心底都会立刻竖起尖刺,下意识地怀疑对方背后是否藏着另一副面孔。
随之而来的是超过一个月的严重失眠。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天花板,那个网吧角落里刺眼的屏幕光和那对情侣ID像循环播放的恐怖片,在脑海里反复上映。白天浑浑噩噩,咖啡当水喝,身体迅速垮了下去,免疫力变得极差,小病不断。
但科研并不会因为你的心碎而停下脚步。她只能强迫自己收拾起破碎的情绪和身体,跌跌撞撞地继续往前走。
然而,命运的第二次重击,几乎接踵而至。
阮心的家庭非常普通,父母都是小城市的工薪阶层,供她读到本科已是不易。读研虽有些补贴,但大部分开销仍需家里支持。她原本想着,再熬两年,毕业工作就好了,就能反哺家庭了。
可就在她刚勉强从失恋的打击中喘过一口气时,家里传来噩耗——父亲所在的公司效益不好,他成了被裁员的一员。
这原本或许是一个重新开始的契机。但她的父亲,却是一个缺乏上进心和责任感的人。下岗回家后,非但没有积极寻找新的出路,反而怨天尤人,最后竟用微薄的补偿金,在老家的巷子口盘下了一个小小的门面,开起了彩票店。
指望一个彩票店谋生?简直荒谬。更多的时候,是父亲自己沉迷于那些数字游戏,店里的生意寥寥无几。
从小到大,阮心和父亲就不亲密。那个男人似乎从未承担过“父亲”的教育和培养责任,他的形象总是模糊而疏离的。如今,这个家经济的顶梁柱骤然坍塌,所有的压力和无形的期望,瞬间转移到了刚刚读研、自身难保的阮心身上。
母亲是软弱而传统的,一辈子依赖丈夫,即便这个丈夫并不那么可靠。面对变故,母亲除了以泪洗面和不断给阮心打电话诉苦之外,毫无办法。电话那头,永远是母亲哽咽的声音:“心心,怎么办啊……家里就靠你了……你爸他……唉……”
那个小小的、曾经勉强遮风挡雨的家,瞬间变得满目疮痍。每次放假回家,扑面而来的不再是温馨,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对贫困的深切自卑和绝望。破旧的门店,父亲颓唐地坐在烟雾缭绕里研究彩票走势图,母亲红肿的双眼,还有邻居们似有若无的同情或鄙夷的目光……
她受不了。
她选择了最无奈也最痛苦的方式——逃避。
她开始找各种借口不回家,寒假说导师项目忙,暑假说要做实习。她宁愿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放了假就没什么人的研究生宿舍里,啃着面包,也不想回去面对那一地的狼藉。她害怕看到母亲期待又无助的眼神,更害怕看到父亲那副浑浑噩噩的样子。那份源自家庭的自卑和痛苦,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她的心里,成为她无法对外人言说的隐秘伤痛。
读研的生活,对她而言,成了内外交困的修罗场。
学校里,她必须独自照顾自己的一切。室友是个情绪极其不稳定的人,经常毫无缘由地拉着她倾倒大量的负面情绪垃圾,从对社会的不满到对导师的抱怨,根本不管阮心是否愿意听,是否承受得住。阮心自己的情绪已经濒临崩溃,却还要被迫成为别人的情绪垃圾桶,那种压抑和窒息感几乎让她发疯。
学业上,更是举步维艰。
她的导师配置比较特殊,有一位大导师和一位小导师。两位导师的研究方向并不一致,甚至有些相互较劲的意味。为了能够顺利毕业,阮心不得不更多地屈从于掌握最终决定权的大导师的指令,去做大导师课题方向的项目。
然而,一旦她表现出这种倾向,那位心思细腻又有些敏感的小导师,便会立刻收回所有指导性的帮助。邮件不回,提问敷衍,组会时对她的工作不置可否。她就像被抛弃的孤岛,在两个导师的微妙关系间艰难求生,左右不是人。
没有人真正关心她做的是什么,遇到了什么困难。大导师只要结果,小导师则冷眼旁观。
第一年研究生生活,就在失恋、家庭变故、学业压力、人际困扰的多重碾压下,煎熬度过。
不出任何意料,体检报告上亮起了多项红灯,心理评估量表上的分数更是触目惊心——她患上了中度抑郁症。
医生开了药,建议休息和心理疏导。可她怎么休息?怎么疏导?高昂的心理咨询费用她根本负担不起,休息则意味着延迟毕业,意味着家里那点微薄的希望更加渺茫。
她只能咬着牙,吞下那些让她头晕恶心、情绪更加麻木的药片,继续硬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