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织造府的鎏金铜炉里,檀香燃得正旺,烟气在梁上绕成圈,像解不开的绳。老大人捏着赵安的供词,指腹在“盐商三月私分漕运银五十两”的字迹上反复摩挲,纸页被蹭得发毛,墨痕却愈发刺目。李主事站在案前,帽檐上还沾着临川的桑芽碎,靴底的泥渍在青砖上洇出浅痕——他昨夜刚从临川赶回,连口气都没歇。
“这五十两只是冰山一角。”老大人把供词往案上一拍,茶盏里的水溅出半盏,“漕运每年经临川过的银子何止万两,盐商与地方官勾结了这么多年,私吞的数目怕是能堆成座银山。”他往李主事手里塞了封密信,火漆印是御史台的鹰纹,“御史大人已带着文书出发,三日后抵达临川漕运局,你得先回去稳住盐商。”
李主事接过密信,指尖触到火漆的凉意:“老大人放心,属下这就启程。只是盐商生性多疑,怕是不好糊弄。”他想起临川码头那些虎视眈眈的暗探,后背还泛着冷。
“你就说江南要增订‘官营绣品’,让他盯紧绣坊的活计,千万别提漕运半个字。”老大人往他袖管里塞了块令牌,“若遇阻碍,亮这个,漕运的老都头会接应你。”他望着窗外的芭蕉叶,叶上的雨珠滚落成串,“记住,你的任务是‘拖’,拖到御史拿到证据,拖到盐商露出马脚。”
李主事刚走出织造府,就见卖花婆的侄子阿福候在巷口,竹篮里的桑枝摆成三长两短——是谢青禾托他带的信。阿福往他手里塞了个桑蚕茧,茧壳上用淡赤金染液画了只雀,翅尖指向北方:“青禾姐说,盐商最近往漕运码头运了三车‘空木箱’,夜里才卸货,怕是藏了银子。”
李主事捏碎蚕茧,里面的桑皮纸上画着幅简易码头图,红圈标着“西仓第三排左七罐”,与谢青砚生前说的位置分毫不差。他把纸往嘴里塞了塞,嚼烂了咽下去,舌尖尝到股桑蚕粪的涩味——是谢青禾惯用的防搜法子。
三日后,临川的晨雾还没散,李主事就带着“增订文书”闯进了盐商府。盐商正坐在太师椅上翻账册,看见文书上的“五百匹雀金绣”,三角眼亮得像淬了毒的针:“李主事辛苦,这点小事,何须您亲自跑一趟?”他往李主事手里塞了个锦盒,打开时,金元宝滚得“叮当”响。
李主事把锦盒推回去,笑得客气:“老大人特意叮嘱,这批绣品要赶在秋节前送到,耽误不得。盐商大人还是多盯盯官营绣坊,别让那些绣娘出了岔子。”他往账册上瞥了眼,上面的“漕运支出”栏被墨涂得漆黑,心里冷笑——果然有鬼。
盐商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圈,突然拍着案几喊:“来人!备酒!我要与李主事好好聊聊绣品的样式!”他故意拖延时间,眼角的余光却往门外瞟,暗探正往他手里递字条,上面写着“漕运码头一切如常”。
李主事借着敬酒的功夫,往窗外扔了个桑蚕茧,茧壳顺着水流往染坊的方向漂——是告诉谢青禾“御史已在路上,速备码头地图”。酒过三巡,他假装不胜酒力,捂着额头告辞:“改日再陪大人喝,属下还得去绣坊看看进度。”
官营绣坊里,张婶正带着绣娘们绣“增订的雀金绣”,针脚却故意放慢了半分。见李主事进来,她往绷架下塞了块布片,上面用腹语绣藏着“小桃父曾是漕运工,留有码头草图”。李主事摸出布片时,指尖被针尖轻轻扎了下——是“速去取”的暗号。
染坊的柴房里,小桃正翻着个褪色的木箱,里面是她爹留下的旧物:件磨破的纤夫服,半本记着“码头货物清单”的账册,还有张泛黄的草纸,上面用炭笔画着漕运码头的布局,西仓的位置标着个醒目的“银”字。
“这是我爹临终前交我的,说要是盐商倒了,就把这图交给能做主的人。”小桃的手指抚过草纸上的折痕,那是爹当年反复摩挲的地方,“他说盐商的银子就藏在西仓的废弃陶罐里,罐口用桑枝灰封着,看着像堆没用的废料。”
谢青禾把草纸往阿芸手里塞:“照着这图,画张清楚的,标上藏银点和暗探的位置。”她往小桃手里塞了块染着淡赤金的布角,“你爹是好样的,这图能救好多人。”
阿芸铺开桑皮纸,用炭笔细细描摹,小桃在一旁指点:“这里是码头的哨卡,暗探每刻钟换次班;这里有条排水沟,能通到西仓后墙;陶罐就在第三排货架的最底层,上面堆着破麻袋。”她的声音发颤,却透着股解气的狠劲——爹当年就是因为不肯帮盐商搬“空木箱”,被活活打死在码头,这笔账总算能清了。
画到一半,阿春突然从狗洞钻进来,手里的桑枝摆成三长两短:“青禾姐,暗探往码头增派人了,说是要‘清查可疑货物’。”她往阿芸手里塞了片染布,上面的码头草图多了几个黑圈,“这是新添的哨位,我拾桑芽时数的。”
谢青禾把新标好的地图往李主事送的令牌夹层里塞,令牌的凹槽刚好能放下桑皮纸。“阿芸,你把这个送去漕运局的林都头,就说是李主事的信物。”她往阿芸手里塞了串混纺金线,“要是被拦,就说这是‘修漕运绳’的材料,他认得这线。”
阿芸刚要走,小桃突然想起什么,往她包里塞了块盐砖:“码头的狗只认这个,撒点在地上,它们就不咬了。”这是爹教她的,当年她总去码头给爹送午饭,全靠这法子过狗关。
漕运局的门虚掩着,林都头正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杆上的铜锅磨得发亮。见阿芸递来令牌,他往四周望了望,把她往值班室拽:“李主事的信收到了,御史大人今夜就到。”他往阿芸手里塞了张漕运工的腰牌,“拿着这个,能在码头自由走动,出了事我担着。”
阿芸把地图往林都头手里塞,布上的藏银点在日光下泛着淡赤金的光。“小桃爹说陶罐用桑枝灰封着。”她往码头的方向指,“暗探增了哨位,得从排水沟绕进去。”
林都头捏着地图的手微微发抖,指腹在“西仓”二字上划了划:“十五年了,总算能替那些枉死的弟兄讨个说法。”他往阿芸手里塞了个哨子,“夜里三更,吹三声,我让人去接你,带你见御史大人。”
阿芸往回走时,码头的风带着咸腥气,吹得她手里的腰牌“叮当”响。她看见盐商的儿子正指挥着暗探搬“空木箱”,箱子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响,显然不是空的。她往排水沟的方向瞥了眼,沟沿的茅草被踩得倒向一边,像有人刚从那里经过——想必是林都头的人在探查路线。
染坊的油灯下,谢青禾把小桃爹的旧账册摊开,上面的“货物清单”里,“空木箱”的重量标得格外清楚,每箱“五十斤”,与银锭的重量刚好吻合。她往账册里夹了片桑芽,心里默念:“青砚哥,小桃爹,你们看,这天就要亮了。”
李主事在官营绣坊待到天黑,故意让绣娘们“赶工”到深夜,盐商派来的暗探果然放松了警惕,全盯着绣坊的动静,没人注意漕运码头的异常。他往窗外望,三短一长的哨声从码头方向传来——是林都头发的信号,“一切就绪”。
月上中天时,御史的船悄无声息地靠了岸。阿芸带着林都头和几名漕运工,从排水沟钻进西仓,手里的混纺金线在黑暗中泛着淡赤金的光,像条引路的蛇。货架第三排的底层,果然堆着破麻袋,麻袋下的陶罐用桑枝灰封着,与小桃爹画的分毫不差。
林都头撬开罐口,白花花的银锭滚出来,在月光下闪得刺眼。御史拿出账册核对,银锭的数目与“漕运支出”的缺口分毫不差,不由得赞道:“这图来得太及时了!”
阿芸摸着怀里的盐砖,突然想起小桃的话:“我爹说,银子埋得再深,也总有见光的那天。”她往码头的方向望,盐商的暗探还在绣坊外打盹,浑然不知他们赖以为生的根基,已被一群纤夫的女儿、绣娘的徒弟,悄悄挖空了。